>>> 2006年第2期

“林泉高致”

作者:石 松




  近来翻阅几本关于中国画论的书,由其中关于山水画论的部分想到了一个问题:中国山水画的形成和发展与中国文人精神追求的某种关联,尤其是与隐逸文化的联系。
  传统中国文人相当讲究某种高雅情趣的追求,与琴、棋、书、画向有不解之缘。而在这“四雅”中,同样具备观赏性的书、画,更是有着密切关系。尤其是宋朝以后,文人在习书之余,莫不爱画上几笔山水云石,或者兰竹墨梅,并且常常自称以作书的笔法作画——这既体现了书法和绘画之间的直接关联,也体现了文人把书、画称为“墨戏”、“清玩”的意义:这是士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情趣,一种寄托和消遣。于是,很自然,作为一种雅玩和清赏,文人作画就更乐于画那些更能寄托情感、抒写性情的山水和花鸟了。因此传统文人画中,山水、花鸟画(而非人物画)一直是主流。这是从“画”与“书”的关系而言的。但若细究之,其间还有区别,尤其是山水画,它的形成另有画外的渊源和自己的精神追求。简单地说,中国古代山水画的产生和发展与隐士有关,与中国传统的士大夫的一种特殊的精神追求——隐逸思想或者隐逸文化有关。中国古代历史中源远流长的隐逸之风,极大地促进了传统山水画的发展,提升了它的品位。
  中国古代的隐士有两个根本的特点:一、隐士首先必须是“士”,“士农工商”这“四民”之首的“士”是有特定社会身份的读书人,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二、这些人拒绝了常规的人生模式:“学而优则仕”,他们拒绝仕途,选择了自我流放,“隐居以求其志”,是明确表示了政治上与统治者不合作的文人。隐逸是中国历史上非常独特的文化现象,尧舜时期的许由、巢父肇其始,表明隐者并非都是因为政治生态恶劣,只是老夫不愿意为官而已。稍后孔子说:“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儒家的这种态度无非是在列国纷争,需延揽治国谋士的背境下,要求士人慎重政治投机,但却使隐逸从原本彰显个性自由的行为,演变为整个士大夫阶层所应该具有的政治不合作的精神准备,成为大夫们在失意官场后一种必然选择。有趣的是历代所有的官、私文本对隐逸都极为称道,显示出传统语境对“隐逸”这种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政治不合作运动的宽容。士大夫也敢于放言:“来去捐时俗,超然辞世伪,得意在丘中,安事愚与智。”(张载:《招隐诗》)因此,从渊源上来看,隐逸这种特殊性的文化形成,一方面在本质上仍反映儒家人世情怀,为失意的知识分子提供了精神支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种朝野自由转换的政治游戏能够减少党争,保持了士大夫阶层整体上的稳定,是朝野乐见的政治生态。
  隐逸文化一旦形成就按照自身的特点发展。士人隐居,开始也许是出于一种政治态度和政治选择,但是在其实践过程中,却逐渐转化成为实现自我,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生活,这样一种态度和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生价值追求,并最终趋向一种审美境界的文化追求。在这个过程中,隐士们以自己的价值认定、人生实践和文化创造,极大地影响了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而隐逸高下的评判一点也不输于士大夫的功名标准,在立言、立功、立德的市场消失之后,隐者还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呢?在朝在野、玄言清谈、禅道神巫,人人可以玩得,而图画山水非有禀赋和体悟方可,画山水也因此成了反映隐逸文化最好的载体。它的风貌,它所体现的情趣格调,都与隐士所追求的价值理想息息相关。
  一般说来,隐士都是一个时代中的高洁之士。这决定了一种总的隐逸传统、隐士风范的形成。这些才高志洁之士的归隐,当然首先是由于现实政治与他们的政治理想之间出现了尖锐的矛盾,他们不愿接受当下的现实,也不屑于与世浮沉,虚与委蛇。他们的“隐”因为同现实的不相容,他们的“逸”是对朝政的无奈。但是“隐逸”并不等于他们放弃社会价值的评判,而是采取了相反的价值评判标准。一旦走上隐逸之路,士大夫们也由此渐次成就了对文化理想的一种追寻——因为选择了离群遁世,就必须靠自己的文化素养来维护自己的选择,使隐居生活既超凡脱俗,也具有生命乐趣。只有这样,才足以支撑他们遁世避俗后在山林丘壑间的孤独中,创造一种属于自己,更属于我们的历史和文化的审美境界。
  值得庆幸的是,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儒家“良士择主而仕”的政治原则为“隐逸文化”提供了逃避政治的合法借口之外,老庄的道家思想为隐逸文化的追求境界打下了哲学上的基础。尤其是在政治生态极其恶劣的东汉末年和魏晋时期,因党争而招致杀身之祸的士大夫就有李膺、何晏、稽康、张华、潘岳、陆机、陆云、郭璞、谢灵运、鲍照等。这种严酷的政治现实也迫使士人需要选择另外的场地一较高下。在道家精神的支持下,这种彻底放浪形骸的隐逸生活就容易走上极端。晋人笔下,士大夫最好是连名都不要为世所闻才是真隐!巢父批评许由亲口说自己不愿意从政的虚伪:“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皇甫谧:《高士传》卷上)其隐逸高蹈的背后却是士大夫在政治高压环境下的恐惧和无奈。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他们这样描绘自己的向往:“踌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沉浸于这种生活乐趣的人,“岂羡夫人帝王之门哉!”(仲长统:《乐志论》)——这是属于隐士们自己的生活理想,它实际上是一群、或者是寥寥几个有文化教养、有生活情趣、有高洁人格、有道德理想的知识分子的乌托邦,从来不能成为普遍的社会现实。但这样一代又一代生命历程的追求和积累,逐渐蕴育和促进了中国文化中一种出世的高雅情趣的形成。
  隐士的弃绝朝市,遁迹山林,直接促成了人们对自然美的观照、欣赏和向往。自然界的那种宁静安谧,更成了对饱经政治斗,争和社会动荡的文人那痛苦悲凉心灵的安慰。“君子有逸志,栖迟于一丘。仰荫高林茂,俯临渌水流。恬淡养玄虚,沉精研圣猷。”(张华:《赠挚仲治诗》)久之,在一个诗意化了的自然中,出现了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隐者的形象:“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寥寥几个字,一个隐者飘然出尘的风貌跃然纸上。
  这一切都相对成型于魏晋六朝之际。人们常说“玄风告退,山水方滋”,说的就是在玄风吹拂的魏晋时期,人们在玄思冥想之余对于自然美的发现和感悟。宗白华先生曾经以非常扦情的语言叙述了“山水美的发现和晋人的艺术心灵”的关系:
  《世说》载东晋画家顾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水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这几句话不是后来五代北宋荆 (浩)、关(同)、董(源)、巨(然)等山水画境界的绝妙写照么?中国伟大的山水画的意境,已包具于晋人对自然美的发现中了!而《世说》载简文帝入华林园,顾渭左右曰:‘会心处不,汝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不又是元人山水花鸟小幅,黄大痴、倪云林、钱舜举、王若水的画境吗……这玄远幽深的哲学意味深透在当时人的美感和自然欣赏中。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
  王羲之的《兰亭序》记载了士人们沉浸于山水之美,并使这种欣赏成为高雅的象征。在一个特定的时代文化背景中,诗、书、画之同时得益于隐逸环境中的自然美的滋养,是无可置疑的。
  山水画产生于晋宋之间,这与山水诗真正出现于魏晋的时间大体一致。如上所述,这一转折的关键就在于此际士人中间所兴起的山林隐逸之风。有一点前人很少道及,这就是山水画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以表现老庄、禅宗的思想情趣的引导下,早期堂:大夫“君子比德”的诉求让位于顾恺之“以形写神”标准,在其号召之下,文人在方寸之间的竞争和艺术追求上呈现了一种病态美。如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山水质而有趣灵”、“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王微则在《叙画》中称绘画“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景因人而生动,心以情则变化。宗炳、王微是最早谈论山水画理论的人,而“趣灵”和“心神”又是最无标准的东西,这自然为后世山水画家定下了可以不顾真实,以意境为佳的标准,开启了后来中国画表现自由精神的主流画风。客观上看,这个标准也实在为每一位隐逸之士保全了足够的面子,谁都可以绘画,谁也不能批评老夫的画艺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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