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知识分子之自觉

作者:郑也夫




  今天讲的题目是“知识分子之自觉”。我要讲的是我们怎么看自己。
  我在十年前的时候,就是1995年,整理我从1985到1995年的杂文,汇成了一本文集《走出囚徒困境》,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因为两个原因,一是心理学家提出过一种分析模式,叫囚徒困境,后来被经济学家接过来发扬,几乎使整个社会科学界都知道。我们社会中的很多问题确实很像囚徒困境。另一原因是我觉得在青少年时期自己一直处在“囚徒困境”当中,不是说我是刑事犯,而是说在心情上、思想上,似乎被四围的墙壁包围着。因此想用这个书名保留住对自己青年时代的那种心情的记忆。
  我是1950年生人,1966年遭遇了“文革”,那时初中三年级。1968年上山下乡去了黑龙江一个农场,在那里当农民,呆了8年半,1977年返城后参加高考。我的青年时期就是这样在东北农场中度过的。当时身体上吃了很多苦,但是最苦不堪言的还是精神上的状态,回想起来,觉得就像一个囚徒一样。当时我和其他很多年轻人一样,不满意成年人或是权威给予我们的生活答案。我感觉生活中有很多荒诞的地方,成问题的地方。但是我们领受到的教导是没有问题,形势大好。我觉得当时的社会已经乱了套了。而媒体上总说“形势大好”,还说是“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当时的年轻人所能感受到的每一个问题,权威们都给出了答案在等着我们,不需要我们问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思想被一堵堵墙包围着,我的整个青年时代,一直在做着用脑袋来撞墙的尝试。进大学时28岁,当时同龄的同学多数有工资,我是以待业的身份考大学的,也有工龄,但是考学后没有工作单位,所以没有工资。大学读了一年半,为了饭票考了研究生。研究生的补助相当于当时二级工的工资。我清楚地记得,考上研究生以后,读了威廉·詹姆斯的一本书《实用主义》,书中有一句话特别打动我:“人的需求磨砺着我们的每一个问题,人的满足伴侍着我们的每一个答案”。读这句话的时候特别受感动,我想不是每个人读这句话的时候都会像我一样。就是说这句话和我特别有缘分,好像是它一直在等着我,等着和我遭遇。我自己的很多问题、很多困惑,被这句话开导了。这句话说得非常好,这个世界上本来有很多很多问题,特别是对一个敏锐的少年。什么时候一个人满意给他的全部答案?他要安息的时候。在他还想往前走的时候,他是不会领受那些答案的。因为那些答案显见是荒诞的。而安分是和年龄有关系的。我们那时是处在一个富于想象的年龄,思维上疯狂的年龄,精神上的狂飙期,不太可能接受前辈的很多答案。我想我们的很多答案你们也不会接受的,因为你们正是这样的年龄。新陈代谢总是一轮一轮地进行着。新一代少年不可能接受父辈教导的一切。他们要按着自己的经历和思考,对生活的问题做出解答。我从青年时代这样走来,我不幸遭遇“文革”,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之一——“四人帮”时期,我觉得包围着我的很多答案都是谎言、诳语。我在和它们冲撞当中度过了我的青年时代。下面我就从分析几条实为诳语的答案,开始我的演讲。
  第一条诳语实在是小小不言的事情。我曾问过一位职业下围棋的人:围棋是什么?他想了想,说,“围棋就是围棋。”大家听了不免一乐。他挺聪明的,他知道有陷阱等着呢,他不往里跳。我要说的诳语是什么呢?就是围棋是体育。围棋怎么是体育呢?他是职业棋手,操练了多年,他不想听也一直听到领导把围棋划归体育。当他听到一个学者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警觉了:真是岂有此理,问我这个问题,是个套吧。于是他说:围棋就是围棋。我觉得在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已经是在反叛了,他不稀罕重复领导的话语。他不愿意接受给定的答案,我们怎么是搞体育呢?他比聂卫平高明。为什么?聂卫平经常穿运动衣参加比赛,你是要动胳膊还是动腿?愚不可及。衣装有时是身份的提示。我们的领导人为什么后来穿唐装,唐装提醒你是中国人,不要一切场合都跟随洋人。衣装有衣装的效果。你是一个围棋界的大腕、领军人物,你怎么稀里糊涂穿着运动装去了?它对你有实际功能还是符号作用呢?他没有这个孩子聪明。这孩子没有经过理性思考,但是他的感觉好。
  那么反过来问我,围棋是什么?围棋是智育啊。围棋显然是智育,而不是体育。有人可能被流行话语蒙蔽时间较长,会说围棋怎么不是体育?体能不足就发挥不好呀,老聂后来老走昏招就是因为体力不成,围棋不仅斗智,也斗力。我要反问,哪一项智力活动不消耗体力,不以体力为基础?再说,哪一项体育活动不需要智力作基础?没有一点智力能从事体育活动吗?体力活动需要智力作基础,智力活动需要体力作基础。两者相互交织在一起,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判断:哪项活动是智力竞赛,哪项是体力竞赛。我相信问题是清楚的,同学们不会和我争论,但可能会问: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不错,这是小事,孟子说了:弈小数也。但这关乎思想方法,如果思想方法出了岔子,会出大问题的。
  我的题目是“知识分子之自觉”,相当于自问“我是谁”。毛泽东曾经说,知识分子是毛,要依附在皮上,多数知识分子依附了资产阶级。拨乱反正后,提出“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我充分理解当时这一口号在政治上的积极意义。但是要深入细致准确地认识知识分子,就必须认识这一阶层的特征,而不是简单地将他们归属于一个更大的类别。所谓“自觉”也在于此。
  我要分析的第二个答案兼诳语,就是“科学是生产力”。我在科技大学和大家谈这个问题就有特别的意义了。生产力的主要部分是科学吗?科学的内容都能构成生产力吗?说科学就是生产力有可能会误导一些人。科学和生产力二者不重叠。科学中有很多东西不是生产力,生产力中也有很多成分不是由科学构成的。甚至科学的主要成分不是生产力,都是有可能的。这个命题对不善于思考的人会造成误导,他们会觉得,不是生产力的科学就不要做了。那样问题就发生了。我们综合大学中的很多学科,成不了生产力。是不是将它们取缔,不要再教了?对生产力而言,可以和科学类比的是技术。构成生产力的是技术,而不是科学。科学中的很多内容构不成生产力。那么是不是说大学里不是生产力的就不要教了。“四人帮”时期曾经批判知识分子的很多研究不实用,脱离生产。举过一些例子,说明你们这些家伙,吃着人民的饭,不为人民做事。比如某老教授研究马尾巴的功能,这对提高牲口的生产力或战斗力有何帮助?其实在科学的领域,近似的例子太多了。这些研究和生产劳动无直接关系,但可以提高我们对动物的认识,他们的直接贡献在学科内,促进学科内的人对该对象的认识。用得着说马尾巴的功能吗?可以捡大个的说。最大就是爱因斯坦了。你问问爱因斯坦,您的相对论怎样造福人类?怎么变成生产力?我不难为你,我不要求今天就有用,我问你:何年何月造福人类?当他打磕巴的时候,立刻追问:你还不明白如何造福人类,就做这项研究了?你有这么好的智力为什么不去研究一亩地多产几斤粮食?陈景润是一样的事情。哥德巴赫猜想还未解决,就是解决了,你能告诉我们:它何年何月怎样造福人类?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干?第一辜负了人民对你们的养育。第二辜负了你自己的天赋,产生一个如此高智力的人不容易,这岂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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