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转型时期的标本:关于臧克家《忆向阳》诗作的争论

作者:徐庆全




  1979年2月14日,臧克家就姚雪垠批判自己的诗集《忆向阳》,给时任中宣部顾问的周扬写信,要求他关注这一情况。《忆向阳》是1978年3月由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忆向阳”之定名,是因为诗写的是臧克家在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三年劳动的感受。诗集出版后得到好评,稍后就是姚雪垠给予不留情面的批判。这一过程本身,折射出“文革”后政治转型期间文坛的一个重要现象。现将这封未曾公开发表的信转录于下,并结合相关材料予以解读,以给研究臧克家的学者提供材料,给解剖转型时期的社会提供一个标本。
  
  臧克家致周扬倍
  
  周扬同志:
  最近期间,听到您几次讲话,真挚、热情、思想解放,使我受益较多。从三十年代起,我就追随您的领导,赞成国防文学,并加入文艺家协会,文化大革命中挨批。
  我今年已经74岁,由于在干校受到锻炼,身体较前太好,努力写作,今年将出版五六本书。学到老,写到老。
  前几天听乔木同志在讲话中强调文艺界加强团结,并希望随时汇报情况。现在,我向您说一些我了解到的情况:
  (1)“争鸣”是百花齐放的要求,但也有人把“争鸣”搞得有点像“争名”了,一言之差,意义天渊。姚雪垠同志最近写了两篇文章,给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他在去年12月号“诗刊”上为文批了徐迟同志,文中漏洞极多,甚至把闻一多先生的诗句说成我的,加以“雕琢”的指责,态度高傲,盛气凌人,不在讨论问题,而在训人,打击人,徐迟同志看了十分生气,读者也大抱不平!他又在今年一月号“上海文学”上大批我的诗集“忆向阳”(我曾奉寄您一本),不谈内容,专事人身攻击,政治侮[诬]蔑,说我“为四人帮涂脂抹粉”,用心不良,令人气愤。中央正号召团结,有人竟为了个人争名目的,横扫一切,唯我独尊,如此发展下去,不利于文艺事业,非搞得四分五裂不可。姚雪垠同志与我相交卅年,他的作品,我不满意,一再苦心规劝,竟惹的他以此报复。请您注意到这一点。冯至同志对此也甚为不平。
  (2)过去不少同志,横遭压害,被划成“右派”,而今得到平反、改正,万众欢腾,同行都高兴。这些同志中也有些人,满腹牢骚,对过去曾经批判过自己的同志,心怀不满,弄得纷纷芸芸……
  (2)艺术上的不同风格,可以成为“流派”,这是自然现象,但“流派”不要搞成“宗派”,不是说现在已有此事实了,请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文艺界关系复杂,对文艺见解不尽相同,各有友朋,各有同好,搞不好的话,不利于团结,不利于文艺发表[展],不利于团结一心,为四个现代[化]服务。
  以上三点想法,从观察中得来,从亲身感受得来,您对人对事诚挚热情,又是我的老领导,故敢陈情,供您参考。不对处,请您指出、批评。
  本想访您谈谈,听说您极忙,故以函简代晤面。
  我一切极好,愿为文艺事业尽个人一份力量。
  握手!
  克家上
  79.2.14日
  住:东城赵堂子胡同15号
  电话:557607
  您如能抽出时间约你[我]去您处谈一小时,当然更感激了。我自己是有错误的,我也被迫写了“批邓”的文章,在“诗刊”会上作了检讨,“诗刊”编辑部公开发表了声明,承担了全部责任(许多同志均被迫写了文章),在政治情况复杂的时候,个人水平低,一时分不清是非。但对“四人帮”的痛恨、怒斥,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拥护与热爱,是明确的,坚决的。这一点,组织上,朋友们都清楚。
  又及
  我的这封信,只供您参考,希望不外传,免得惹出更大的纠纷。
  
  《忆向阳》出版与引起争论的背景
  
  臧克家于2004年走完了99年的人生历程。权威媒体罗列了他一生出版的诗集目录,却独把《忆向阳》诗集给舍掉了。概因该诗集是以“文化大革命”期间“五七干校”为背景写的。
  一个人历史的书写,是与时代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臧克家《忆向阳》的创作也是紧密结合时代的产物。从研究臧克家的创作来说,舍掉这一部分,无疑使其创作历程有了一个空缺;而从大的历史来说,舍掉这一部分,也使人们在追述“文革”后文坛回春历程中失掉了一个具体的标本。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写给林彪的一封信,要求各行各业向军队学习,办既能学习,又能生产,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和批判资产阶级的学校。同年8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全国都应当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的社论,公布此信精神。1968年5月7日,黑龙江省在庆安县柳河办了个农场,把机关干部和所谓的“走资派”送去劳动改造,农场定名为“五·七干校”。毛泽东得知该经验后,批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此后,“五七干校”在各地兴办起来,大批干部被下放到“干校”劳动、改造。
  也就是在这一风潮中,文化部在湖北咸宁向阳湖建立了自己的干校,六千余名来自首都的文化界人士,包括冰心、冯雪峰、楼适夷、沈从文、张光年、周巍峙、臧克家等来到这里,成了革命的改造对象。
  在这里“战斗”了——借用当年流行的词汇——3年的臧克家,留下了这部《忆向阳》诗作。
  
  臧克家心中的向阳湖
  
  近年来,对于“五七干校”的研究,引起了学者的注意。一些研究者首先关注的是人们开始进入干校时的心态。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这些文化名人们开始把去干校当成了“避难所”。但不久,在大多数人的心中,干校就成为另一块迫害文化人的狰狞之地。
  也有例外。有研究认为,某些文人在干校“解放”较早,劳动轻微,政治气氛较北京安全,对干校生活颇为习惯,臧克家可为代表。(陈辽:《论“干校文化”》,《咸宁学院学报》第24卷第2期)
  臧克家的“感恩”心态是真实的,张光年在他的《向阳日记》里记下了这样一件事情:“(1972年9月14日)下午臧克家来报喜讯,说(他的)历史问题是维持了1956年结论;还准备让他回京养病。他说很受感动,哭了一场,写了十几封信通知亲友。”(张光年:《向阳日记——诗人干校蒙难纪实》,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105页)干校留给他的终于成了田园牧歌般的情调以及“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的感受。
  “依依恋恋”、“几步一回头,泣不成声”,离开干校回到北京后,臧克家仍然沉浸在这种感受中不能自拔。“人,回到了北京,而心,还在咸宁”。所以,臧克家“时常回忆咸宁”,甚至“做梦也梦到在微雨中插秧”。这样“酝酿、积蓄了二年的情愫”后,1974年12月25日,臧克家拿起笔来写了《忆向阳》组诗中的第一首,到1975年4月8日,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写出五十多首。
  诗言志,而其志也应让诗友分享。臧克家在写作过程中,陆续将完成的诗篇分送给友人。其中,看得最多的大概是他三十多年的老朋友——著名作家姚雪垠了。
  臧克家却没有预料到,这些诗竟然让他与姚雪垠三十多年的友谊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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