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8期

诗心与人格

作者:徐晋如




  当代诗坛有三种人,第一种人没有任何思想,一辈子习惯听话,香港回归了,他就写一首七律,澳门回归了,他又写一首七律;神五上天了,他就填一首词,神六上天了,他又填一首词。从来没有属于个人的见解和情感,他们的一切作品,都是新华社社论的韵文体。第二种人,他们倒不会像上述的人那样,他们的诗倒是涉及到一些个人的东西,整日价吟风弄月,在网上遇一个美眉就填一首词,遇另一个美眉又填一首词,然而其情既不真,其志又伪,此金应硅所谓游词也。
  诗词绝不应该是一种精巧的玩具,真正的诗人,是要把生命作为祭礼奉献于诗歌的。第三种人,他们的作品往往能关注到社会的不公、关注到民生的疾苦,但是,他们的诗作并没有经过情感的酝酿,他们就像一个有良知的新闻记者,揭示出一些别人不敢、不愿说的东西。这样的作品依然不是真正的诗。正如白居易的那些新乐府,同样不是诗,而是韵文体的报告文学。
  要学写诗,首先要做诗人,要做一个追求高贵和高雅的人。
  凡有真信仰者,其人格必具以下之特征:
  
  一、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这句话出自屈原的《橘颂》。我以为这八个字,是高贵灵魂的最基本的特征。诗人应当主动把自己与世俗的人们区别开来。他们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他们从不像庸人一样,只要“每顿桌上都有肉”就满足了,他们更不会迷惑于任何“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他们有狷介的个性,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立独行,不同流俗。庄子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似此,可为真诗人,可谓真高贵。不仅如此,在一般人的眼中,他们甚至可能是病人。蓝棣之先生说过,“一切文学经典都是有病呻吟”。苏珊·桑塔格说:“像克尔恺郭尔、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波德莱尔、兰波、热内——以及西蒙娜·薇依——这样的作家,之所以在我们中间建立起威信,恰恰是因为他们有一股不健康的气息,他们的不健康正是他们的正常,也正是那令人信服的东西。”(苏珊·桑塔格:《西蒙娜·薇依》)楚之灵均、晋之元亮、唐之太白,莫不如是。《离骚》有云:“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这样的人格,便是真诗人的人格,这样的人生态度,便是真诗人的人生态度。
  
  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闻一多先生曾说过,“诗人的最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钟敬文先生说:“诗人的第一件功课,是学习怎样去热爱人类。”(钟敬文《兰窗诗论集‘诗心》)诗人永远会把全人类的苦难当作他自己的苦难。在诗人的身上,不可或缺的是悲悯情怀、忧患意识。老杜穷饿潦倒,而未尝一饭忘心家国,此后世所以尊之为诗圣也。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字里行间,皆是一种伟大的人本情怀,故而诗仙不朽。我们所熟悉的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也同样是怀着对人类的大悲悯的作品。惟此种悲悯,更具形而上之价值。盖惟有个人主义是诗人最重要的品质,也是现代性的根本标志,在多大的程度上爱个人,才会在多大程度上爱人类。
  
  三、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诗人、高贵的灵魂都像龚自珍的诗铭所说“之美一人,乐亦过人,哀亦过人”。他们比常人的情感要浓热真挚得多,且对于自己所信仰的Idea(理念)极其执著。此一Idea托于家国,则为“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托于爱情,则为“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鲁迅谓爱情当“执著如冤鬼,纠缠如毒蛇,二六时中无有已时”,惟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才具有真正高贵的灵魂。那些情感冲淡的王孟一类的诗人,其实不是诗人,而是散文家。而这种哀乐过人执著到死的天性,实即尼采所谓的酒神精神。事实上,也惟一具有这样激烈的天性,才可能对于生命的终极意义有着探索之欲望,也才可能最终获得信仰。那些贿神求福的假宗教徒是永远不会如此的。我们可以举弘一法师为例。弘一法师中年以后剃度出家,持律极严,堪称一代名僧,而早岁词作《金缕曲·将之日本,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云: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
  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
  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丈章惊海
  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
  剖!是祖国,忍辜负?
  
  可见其性情之激烈、人生欲望之强烈。而惟有人生欲望如此强烈之人,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既明何谓诗人,更当明何谓诗。钟敬文先生说得好:“由于心脏的搏动而咏唱出来的真理,是诗。”(钟敬文《兰窗诗论集·诗论》)
  这里有三层含义:第一层含义,诗是诗人内心激情的外在体现。诗是火,是岩浆!内心种种激情的冲突,总有一种激情战胜理智,最终让你不得不拿起笔来,只有这个时候,你写出来的才可能是真正的文学经典。写诗根源于心灵,正如《毛诗大序》——中国最早的一篇文艺理论经典——所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心灵是诗歌的惟一的源泉,社会生活只会起到感发心灵的作用,本身并不是诗的源泉。诗不但是心灵的产物,更是个人主义的产物。诗,一定要写个人内心所独有的东西。那些信奉儒家集体主义的人们,本身既没有独立的人格,自然也就不会产生真正伟大的诗歌。唐代白居易所谓的“文章合为时而作,歌诗合为事而著”,是根本不懂诗歌的本质的一种说法。可悲的是,这种说法迄今仍谬种流传。
  第二层含义,诗是要咏唱的。因此,诗的意境就要追求深远,诗的情感就要追求深婉,不能像白居易在《与元九书》里所说的,诗要“质、径、直、切、顺”,恰恰相反,诗是语言的语言,要求的是极致的美感,绝不可追求老妪能解。有一项对海外华人的调查,结果显示在海外华人中间,最受欢迎的诗是李白的《静夜思》。于是有论者以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是最好的诗,因为它最通俗易懂,群众基础深厚。然而,一千个无知加起来不等于一点点的有知。在中国诗词漫长的河流中,这首诗只能说是一粒沙,连浪花都说不上。在李白的作品当中,这首诗也是极其的平庸。试想,如果李白只写这样的诗,而没有《古风》《蜀道难》《将进酒》这样的作品,他还能是李白吗?陆机《文赋》云:“诗缘情以绮靡”,这就很好地说明了诗的本质第一要根源于情,第二在形式上、语言上要有绮靡之美。这里的绮靡,不能理解成字面的软绵绵的意思,而是说,诗的语言,不同于日常的语言,它需要修饰,需要美。
  第三层意思,诗是真理。钟先生说:“诗人是真正的预言家。他的敏感使他预见到人世未来的祯祥或灾祸,而他的诚实使他敢于宣布他。”(同上)伟大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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