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9期

愁容童子·堂吉诃德·童心

作者:陈众议




  “我的主人公为什么不愿继续住在东京这个中心地,而要到边缘地区的森林中去呢?也算是我的身份的这位主人公,是想要重新验证他自己创作出的作品世界中的根本性主题系列,更具体地说,就是乡愁中的每一部分。尤其想要弄清楚有关‘童子’的一些问题。存在于本地民间传说中的这种‘童子’,总是作为少年生活于森林深处,每当本地人遭遇危机之际,‘童子’就会超越时间出现在现场,拯救那里的人们。”(大江健三郎:《愁容童子》,许金龙译,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163页)《愁容童子》中的主人公长江古义人如是说。古义人要写自传体小说,一部“童子”小说,或谓关乎“童子”的小说,而他的朋友罗兹则一直热衷于研究《堂吉诃德》。于是,古义人和堂吉诃德开始交织在一起,以至于最终二而一、一而二,难分难解。
  然而,古义人和堂吉诃德原本就是同一类人。按照罗兹的说法,“每当我阅读《堂吉诃德》时,我感受最深的,就是那位乡绅年过五十还保持着那么强壮的体魄……而且,不论遭受多大的挫折,他都能在很短期间内恢复过来……古义人也是,一回到森林里就负了两次严重的外伤,却又很好地恢复过来,虽说受伤后改变了形状的耳朵恢复不了原先的模样……堂吉诃德也曾在三次冒险之旅中受伤,恢复不到原先状态的身体部分……有被削去的半边耳朵,还有几根肋骨。”(第136~137页)事实上古义人也一直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我是DQ类型的少年吗?答案是NO!古义人是DQ类型的幼儿,所以他能够成为飞往森林的‘童子’。”(第108页)于是,在古义人-堂吉诃德-童子之间出现了一种必然的联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大江-古义人-堂吉诃德-童子之间出现了一种必然的联系。
  
  一
  
  这种联系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并逐渐升华为主旋律。
  海明威说过,“童年的不幸是作家的幸福”。或者反过来说,童年的幸福是作家的最大不幸。我们大可不相信这种说法,却不能否认文学与童年或童心的关系。神话与童年的关系显而易见。马克思关于神话是人类孩童时期的艺术创作一说众所周知;此外,我们不要忘记马克思在谈到希腊神话时还说它是西方艺术的武库。后来的神话—原型批评与这一说法如出一辙。在原型批评家弗莱看来,文学叙述是“一种重复出现的象征交际活动”,或者说是“一种仪式”。(弗莱:《批评的解剖》,《弗莱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64~172页)这种文学等于仪式的观念来自人类学家弗雷泽的《金枝》(1890)。用荣格的话说则是原型在“集体无意识”中的转换生成。(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71~73页)总之,神话被认为是一切文学作品的基本因子,是一切伟大作品的基本故事。作为民族的心理经验,民间传说很大程度上保存了神话的鲜活基因。正因为如此,神话、传说和童心有着天然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说,童心契合了人类的原始经验,因而可以说是人类早期集体无意识的活化石或原始宝鉴,因而也更符合作为形象思维的艺术创造。当然,这里所说的童年或童心是广义的、艺术的。具体到现实范畴,童心不那么世故,也不会事事抽象。也许正因为如此,相对功利的儒文化历来不太关注童心,包括一般意义上的童心和艺术的童心(这二者也许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在西方,无论有意无意,这种艺术的童心处处受到保护。即便是在现实主义风行的十九世纪,当巴尔扎克们为把文学变成社会历史的忠实记录(或因追求逼真)而建筑师般设计写作蓝图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肯定塞万提斯那种孩童般的天真。瘦的骑士与胖的农民之间的理想主义与功利主义的斗争,难道不是塞万提斯对时代的一种诘问与怀疑?他寄予瘦骑士以所有的同情与怜悯。而瘦骑士又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儿童。由此,笔者联想到曹雪芹的《红楼梦》。石头的神话已经预言了宝玉的命运。与神话和梦幻相对应的是宝玉的童心。宝玉从“无才可去补苍天”的顽石到被一僧一道点化为“枉人红尘若许年”的“蠢物”,是命中注定不能“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他这个蠢或可对应堂吉诃德的疯,总之是不合时宜。这种不合时宜仿佛童心之于充满狡黠的市侩和功利、高明的欺骗和虚伪的世界那么不合时宜。而这种不合时宜在《红楼梦》中又恰好与空灵、无为的释道相吻合,进而以对抗强大的、无处不在的儒教。和《堂吉诃德》这么一比,我们就会发现,蠢、呆、疯、癫、梦、幻之类的词其实自始至终伴随着长不大的宝玉。何况,一如浮士德之与魔鬼,宝玉与释道早有契约。由此,我们或可推断《红楼梦》的作者其实有意无意地是要羁留童心(这在一定程度上与梦与幻、与疯与癫、与释与道相对应)。这样一来,《红楼梦》的主题何尝不可以是童心?如果童心可以是它的主题,那么博尔赫斯的幻想说也就顺理成章了。倘使博尔赫斯的幻想说成立,那么《红楼梦》的主题又何尝不可以是虚无呢?在此,童心就不再仅仅是“陌生化”的载体了,它甚至也是“熟悉化”(吴晓都:《文学性:文论研究的核心追问》,《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第3版,2003年12月11日)的表征。这好比童年游戏,熟悉与陌生本来就是二而一、一而二,一枚铜钱的正反两面。
  古义人显然也是他这个时代的“童子”,一个以本真对抗现实、抵御世俗的童子。
  温陵居士李贽视童心为本真之源,谓童心失,则本真失。盖因“童心者,心之初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人,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发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
  “夫心之初,曷可失也?”但古今圣贤又有哪个不是读书识理的呢?这不同样是一对矛盾、一种悖论吗?于是李贽的劝诱是“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
  安徒生从西班牙作家马努埃尔那里借来《皇帝的新装》,却把戳穿谎言的任务交给了一名儿童,而非原先的奴隶。这样一来,安徒生便为李贽的童心本真说提供了极妙的佐证。
  美则美矣,然而它实在只是李贽的一厢情愿、想人非非罢了。因为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住自己、留住童年的。这的确是一种遗憾。
  好在童心之真未必等于世界之真,人道(无论是非)也未必等于天道(自然之道)。由于认识观和价值观的差异,真假是非的相对性无所不在,其情其状犹如应的是宝玉的童心。宝玉从“无才可去补苍天”的顽石到被一僧一道点化为“枉人红尘若许年”的“蠢物”,是命中注定不能“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他这个蠢或可对应堂吉诃德的疯,总之是不合时宜。这种不合时宜仿佛童心之于充满狡黠的市侩和功利、高明的欺骗和虚伪的世界那么不合时宜。而这种不合时宜在《红楼梦》中又恰好与空灵、无为的释道相吻合,进而以对抗强大的、无处不在的儒教。和《堂吉诃德》这么一比,我们就会发现,蠢、呆、疯、癫、梦、幻之类的词其实自始至终伴随着长不大的宝玉。何况,一如浮士德之与魔鬼,宝玉与释道早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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