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2期

“阳光下小小的一席之地”

作者:宋立宏




  如果奥古斯都时代的一个罗马人误入桃花源,错食长生药,待到奥古斯丁时代复返尘世,定然感慨人事皆非。他将发现,帝国现已一分为二,西部皇帝常驻米兰,很少来罗马;东部皇帝则住在名为君士坦丁堡的新首都。称呼皇帝的方式变了,他不再自谦为“首席公民”(princeps),而是高高在上的“君主”(dominus),他接见任何人,无一例外,总隔着帘子,人们竟然向他匍匐跪拜,他身边还簇拥着众多宦官。听说西部皇帝其实受手下一个将军左右,将军名为斯提利科,系汪达尔人,这类蛮族以前被投入斗兽场,供人消遣,如今不仅大量充斥军队,还纷纷跻身元老院,以致元老头衔的光环早已黯然失色。按部就班的晋升阶梯(cursushonorum)仍然存在,但阶梯上的各级官职有名无实;相形之下,各类握有实权的官职形形色色,不胜枚举。军人的数量同样多了许多,他们以前只驻扎在需要防御的行省,现在到处都有,但似乎仍不够多,无论罗马抑或行省城市,早先无需防御,如今却为清一色石头城墙环绕,这些厚实的城墙无声地诉说,这是一个数量高于质量的时代。他又从在小酒馆的攀谈中得知,皇帝为了获取更多税收,已立法限制社会流动,比如,铁匠的儿子只能当铁匠;而生活在城镇中要比在乡村幸运,因为税收负担相对轻些;但与此同时,个别富绅显贵动辄一掷千金,仿佛今天即是末日。
  然而,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昔日司空见惯的大大小小的神庙或关闭、或废弃、或改作他用,不少迹象表明,有的还遭到焚烧打劫。须知,罗马人缔造的和平(Pax Romana)其实也是“众神的和平”(pax deorum):国家理当敬奉诸位神祇,与他们和睦共处,否则会招致众神愤怒,为国家带来灾难。他惊异地得知,皇帝目前不再信奉众神,而是崇拜一个叫耶稣的救世主,此人生前多行奇迹,法力无边,后来被钉上十字架,以前的皇帝迫害耶稣的信徒,但眼下他们得势了,十字架作为惩处奴隶和异族的残酷刑具不仅遭废除,反而被当作护身符流行开来。他们不仅积极地传教,还反过来迫害不信耶稣的人,那些金光闪闪的朱庇特、密涅瓦、阿波罗神像被熔化再铸成金币。前不久他们又把埃及亚历山大里亚讲授柏拉图的一个女哲学家当街杀死(415年)。长方形会堂原来用作市政建筑,现在成了这种新宗教的神庙,其中有些还存放着早些时候受迫害致死的殉教者的遗物,显得神庙不像神庙,坟墓不像坟墓。至于这种新宗教的教义,实在晦涩难懂,信徒内部时常为所谓圣父圣子圣灵之间的关系吵得四分五裂。
  尽管如此,新宗教所产生的深刻社会影响可以轻易感知。皇帝嫌角斗太血腥,已下令禁止,但取缔这一喜闻乐见、根深蒂固的娱乐很难,罗马城就照样举办,不过皇帝本人早已不再资助。反感角斗似乎透露出对道德严肃性的关注,但这种道德趣味却与奥古斯都时代的大相径庭。奥古斯都鼓励臣民多生多育,立法奖励子女满堂的父亲,对未婚者继承遗产则多加限制。现在,相关限制废除了,那些出于热爱上帝而选择独身的人不但不会受到处罚,反而值得赞美。主教如今社会地位显赫,一旦派立为主教,宛如升上新的等级(ordo),不仅可以裁决基督徒之间的民事纠纷,更享有免税特权。主教派立时有的已婚,但派立后再有性行为,就会遭人白眼。虽说如此,贵族不再以馈赠各种华丽恢宏的公共建筑为荣,而是想方设法当选为主教。另一些信徒干脆变卖家产,住进荒漠,彻底弃绝尘世生活,这些人被奉为道德完美的榜样,其中一些已经蜚声整个帝国,吸引众生不远万里前去朝圣。同样显而易见的是,童贞倍受珍视。受监护的女孩长大后若要嫁人,监护人必须证明她是处女;如果监护人诱奸了她,将被流放,全部财产充公。强奸犯应当被活活烧死,且不得上诉。如果违背女孩父母之意占有她,就算她愿意,也不可以再娶她;非但如此,女孩的默许纵容使她也应当被活活烧死。保姆如果鼓励女孩私奔,将被灌下沸腾的铅水。如果处女遭诱失身而父母知情不报,父母应当被流放,任何揭发他们隐瞒实情的奴隶将受到奖赏。连惨遭奸污的处女也要受罚,因为她本可以安全地呆在家里;但为了显示皇帝仁慈,只罚她丧失从父母那里继承财产的权利吧——但她因此可能得不到嫁妆,再也找不到好丈夫。在古典时代,“童贞”(virginity)指处女(paahenos,virgo)的未婚状态,而不是指没有性经验,尽管两者常常重叠。在理想情况下,女大当嫁,与其他家庭建立持久联系,并通过生儿育女、避免通奸来体现贞节(sophrosunē,castitas)。但基督教把童贞重新定义为永久禁欲,它不再象征匆匆易逝的青春,而代表了永恒。这从本质上挑战了丈夫与妻子可以适度、合法的性结合的古代观念,显得与一个以宗族和王朝为基础的社会格格不入。不仅如此,童贞还成了女性和男性都应保持的美德。维护没有性经验的身体,其本身似乎就是一种仪式,能够为短暂的尘世逗留换取永恒的生命。亵渎童贞好比不可弥补地破坏了整个仪式,必须严厉惩处,无论罪犯还是受害人,一律难逃责任。
  作为首位支持基督教的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是彻底促成这些转变的分水岭式人物,而他在历史上总是激发黑白分明的评价,这是由于基督教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使得怎样理解他的统治总是触及怎样评价基督教的使命和发展这根敏感的神经。早在四世纪,争议便已出现。君士坦丁及其儿子们尚在位期间,异教徒安提阿的李巴尼乌斯就把他当作体现美德的光辉典范,更不用说基督徒拉克坦提乌斯和凯撒里亚的尤西比乌斯了,他们认为他的品德正直,他所成就的幸福和功绩超越了此前所有皇帝。尤西比乌斯还转述了皇帝亲口诉说的异象:在公元312年向罗马行军的途中,时近正午,天色转暗,他和所有士兵亲眼看见一个发光的十字架形胜利纪念柱,高悬天空,位于太阳之上,上面刻有“以此征服”的字样。基督教传统认为这个十字异象促成了君士坦丁的皈依。
  但公元361年他的儿子都死了之后,诅咒盖过赞美。新皇帝朱利安以前小心翼翼地应声附和赞美,登基后不再有所顾忌,公然信奉异教,并谴责他的叔叔是不计后果的革新家,摧毁了罗马的古老风纪。他拿君士坦丁和亚历山大大帝以降的著名皇帝类比,无非想让他处处相形见绌。在朱利安眼中,君士坦丁热衷声色犬马,聚敛并挥霍了大量财富,他之所以皈依基督教,是因为耶稣保证骗子、不洁者和杀人犯能够立即获得宽恕。尤纳皮乌斯进一步把朱利安的讥讽发挥成一种历史解释,责难君士坦丁及其皈依基督教导致了罗马帝国的衰落。378年,罗马军队在阿德里亚堡被哥特人击败,这是帝国自三世纪以来遭遇的首次重大失败。尤纳皮乌斯是在此后进行的写作,他穷根溯源,将一切灾难归咎于君士坦丁没有在公元314年举办百年节;更谴责他的私生活和政治手段皆毫无道德可言。就前者来说,他和情妇生下长子,后来怀疑长子和妻子通奸,泯灭人性将他处死,君士坦丁的母亲为孙子打抱不平,他又杀掉妻子。沿着朱利安的提示,尤纳皮乌斯把君士坦丁的皈依和这两桩命案联系起来:君士坦丁试图弥补自己的过失,遂求助异教祭司,但得不到满足,一个从西班牙来的骗子告诉他,基督教能够擦掉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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