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2期

时代印痕才人笔

作者:张宏生




  晚清以来,义宁陈氏之家,诗人辈出。陈三立以“脱手千诗老更醇”(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之才,执光宣诗坛之牛耳,是公认的诗坛领袖。其膝下数子,也都成就斐然,尤其是陈寅恪,学问既大,诗才亦高,后来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文化热中,风骚独领,万口竞说,享尽了一个学者的哀荣。相形之下,陈三立的小儿子陈方恪就较少为人所知,比起他的画家哥哥陈师曾、学者哥哥陈寅恪,相去似乎不可以道里计。不过,倘若让时间倒流,在民国诗坛上,提起陈七先生的诗才,那却也是如雷贯耳的。
  陈方恪是一代才人,其生活固然多姿多彩,究其实际,也是文人气十足,不护细行之处,所在多有,那也是世家子弟的某些习气,见怪不怪。他平生最为可议的一件事情,就是从1938年起,先后在“维新政府”里出任教育部编审委员、考试院考选委员专门委员、伪国民政府考试院考选委员会专门委员、伪国民政府秘书等职了。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似乎也难以理清,下水前固然犹豫彷徨,任职中更多矛盾心理,不过据我看,这也是陈方恪文人气的糊涂一方面,一事当前,缺少定力,行事随随便便,就往往明知其不可为而勉强为之。看他在那一段时间里的表现,也就是挂了一个空名,更多的还是诗酒唱和,仍然是一个文人。然而,陈方恪毕竟是陈三立的儿子,那位诗坛泰斗以其骨耿之风,眼见日人侵占北平古城,拒绝进食服药,以至忧虑以死的气节,也流淌在他的血液中,这又使他的生活放射出一段虽然短暂,却也是耀眼的光芒。自1942年起,陈方恪就与地下组织有了联系,成为国民政府军统的成员,不仅将潜伏组的电台藏人其所担任主任和董事会代表的金陵刻经处,而且自己出资负担潜伏组的日常开支。1945年8月6日,陈方恪被日本宪兵队抓获,虽经严刑拷打,仍然坚贞不屈,守口如瓶。幸好8月14日日本即宣布投降,陈方恪才死里逃生,活着走出了宪兵队的牢房。不管前面怎么样,他仍然可算是抗日地下工作者的一员,最终,给自己的混混沌沌的文人气,树立起一个大节,也是他人生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一笔。
  陈方恪以诗词闻名于时。陈三立于诸子之中,唯独欣赏陈方恪的诗才,曾称赞说:“唯七娃子能诗。”陈衍则认为陈方恪能传其父家学,“诗则酷似其父”,“几不能辨”(《石遗室诗话》)。至钱仲联,以其对近代诗坛的熟稔,曾对陈三立诸子有所品评:“寒柳亦能诗,而功不能与其兄衡恪、隆恪敌,亦非如其季方恪之风华绝代也。”(《选堂诗词集序》)可以看出,陈方恪诗歌创作的水平之高,乃是不同年辈人的定评。事实也是如此。陈方恪的诗歌,出唐入宋,既有唐人的丰美华赡,也有宋人的思理峭刻,似乎比晚清同光体中某些人之仅求宋人堂庑,格局更为开阔。前人语云,天以百凶成一诗人。陈方恪一生虽然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也被裹胁在时代的大潮中,感受到社会的重大变化,因而其诗往往有着苍凉的历史感。至于其个人生活,翩翩贵公子,文采过人,生活风流,看起来居于锦绣丛中,其实经常遭遇人生的不幸,感怆独多。三十三岁,母亲、长兄先后逝去;四十七岁,父亲逝去。由于夫人孔紫萸不能生育,曾领养一女,却于十八岁时,也就是陈方恪五十八岁那年,难产而死。老夫妻本来相依为命,而六十一岁时,夫人孔紫萸也因病而死,只留下陈方恪一人,孤零零地度过风烛残年。这样的时代,这样的个人经历,使得陈方恪的诗笔格外丰润,尤以善写人情见长。他怀念母亲的若干作品,可以称为文学史上的经典。如《牌坊山述哀诗》:
  晨从墓门归,噙泪拭仍茹。毕生慈母心,报此一抔土。缅予坠地初,混沌洎解语。直觉坐母怀,永与天地古。常时遭母怜,如天播春熙。有时逢母怒,如天遘阴雨。天地自弥纶,母怀同照溥。及至稍解事,渐知生死聚。初亦闻人言,既乃忖到肚。他人或当然,于我决不与。优游覆载中,心不生拣取。寝假介龆龄,殷忧如螫蛊。患难阅已多,喜惧辄并举。终焉童呆念,巧惯自宽纾。水有逢破舟,寝有压败堵。岂适值我身,便与此事伍。
  把一个渐渐长大的青年,面对人生可能有的无常,所表现出的丰富复杂的心灵活动,写得非常细腻深刻。唐人孟郊的名篇《游子吟》,写慈母情怀,言简意赅,万口传诵,以绵绵情韵,有余不尽见长。可是老杜之后,诗坛原已开拓出日常化一路,叙事往往不嫌其琐细。晚清时,贵州诗人郑珍,自母殁之后,每年清明,皆作一七言律诗,以宋调而传其情。陈方恪此诗,堪称郑作的另张旗鼓,以委婉深细而开一局面。至于其悼亡之作,如《室人殁已三日,哭以短章》,其中有句:“死先为福徒吾愧,事过原情竟汝贤。”较之潘岳《悼亡》、元稹《遣悲怀》,也不遑多让。陈方恪曾经这样吐露自己的艺术追求:“盖自昔作者,有佳句未必有好诗,诗佳者不必空有好句也。大概词意纤巧,易即俗子之心;语句秾华,易挂凡夫之口也。后山功力,碻为一代大家。”(《丙寅消夏录》)试以陈师道《别三子》诸诗对读,可以看出,陈方恪对后山确实学有心得,风格神似,其所谓“功力”,又并不仅仅体现在语句的奇崛上。
  陈方恪的词也有一时盛名,钱仲联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推其为“地狂星独火星孔亮”,“绝世风神,多回肠荡气之作”。前辈朱祖谋则盛称其慢词“情深意厚”。陈方恪填词从晚唐五代人,倜傥风流,善为艳语,如《秦楼月》:“银塘路。背人一点流萤去。流萤去。夜凉几阵,花梢微雨。曲阑干畔梧桐树。桐阴一抹纹窗护。纹窗护。如今少个,惊鸿偷觑。”置于顺康之际《倚声初集》中,风格神似。当年邹祗谟、王士祺编《倚声初集》,即希望上溯《花间》之风,陈七先生翩翩佳公子,与此相契,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人毕竟不能生活在虚空里,时代的风云也不容他一味香艳下去,即使仍然向往《花间》、南唐,其中也难免有些变调。如《虞美人》:
  南朝几许伤心事,一枕苏春睡。猗兰青鸟返瑶天,不尽落花流水又年年。兴亡覆手翻云雨。谁抵钟情苦。瓣香千载盥清词。又是金戈铁马渡江时。
  这是1937年在上海与词社诸公祭奠李后主生日所作,在效仿后主词风的同时,也加进了浓厚的时代内容,把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忧虑,注入词中,从而使得小令之中,体现出开阔的境界。至于其慢词,则大体沿着浙派一路,对南宋姜(夔)、张(炎)之风,独有会心。如《南浦·春水》:
  嫩染碧鸥天,傍杨枝、低拂涟漪清浅。应忆乍生时,相逢处、指点画桥芳岸。寒生断泖,依依犹自飞新燕。织段闲愁,流不去,渐被晚风吹乱。眉眼照影经年,甚缁尘不浣,总余泪点。舴艋恐难禁,青溪路、还送冷红千片。湘江解缆,断魂更逐斜阳远。前度池塘清梦渺,谁道寄情都懒。
  不仅写景工致,而且交织时空,想落天外,语言也清新可喜。《南浦》一调咏春水,南宋张炎、王沂孙都有佳作,此词虽仍是前人思路,但章法变化,又非简单的模仿,足征至清末民初,浙西词派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又如《疏影·梨花》:
  轻盈素靥。向故山曾见,如许清绝。睡力融肌,半亸苍翘,幽蹊悄步芳屧。相思一夜青禽老,怕碎损、仙宫群摺。恁柴门、静掩馀寒,销得满溪明月。应忆墙头唤酒,依依正望里,催怨离别。此际高楼,并倚香肩,映取粉痕明灭。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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