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4期

俄罗斯式的自杀

作者:止 庵




  黑泽明的自传《蛤蟆的油》写道:“哥哥以前常这么说:‘我要在三十岁之前死掉,人一过三十岁就只能变得丑恶。’这话他几乎像口头禅似的不离嘴。哥哥对俄罗斯文学心悦诚服,特别把阿尔志跋绥夫的《绝境》推崇为世界最高水平的文学,总是放在手头。哥哥预告自己自杀的话,我认为那是他被《绝境》中主人公纳乌莫夫所说的奇怪的死的福音所迷惑而说出的,不过是文学青年夸大的感慨而已。”然而不幸的是,哥哥“果然按他自己常常说的,在三十岁之前的二十七岁时自杀身死”。据《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史》记载,《绝境》1912年“出版时正逢俄罗斯社会自杀情绪蔓延时期,人们不止一次地指责阿尔志跋绥夫挑起了这种情绪(普遍认为,这种指责是不无道理的)”。二十年后,遥远的日本竟又有一位读者因此而死。其实,阿尔志跋绥夫自己也曾自杀未遂:“活到十六岁时,我对生活感到绝望,尝试过朝自己开枪,但疼痛三个月后,我站了起来,而且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射杀自己了。”他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即取材于此。
  自杀本是俄罗斯小说中常见的内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斯维里加洛夫,《群魔》中的基里洛夫、斯塔夫罗金,《少年》中的兰别尔特,《卡拉玛佐夫兄弟》中的斯麦尔佳科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安娜,均自杀身亡。基里洛夫说:“人为了能够活下去而不自杀,想来想去想出了个上帝,这就是迄今为止的整个世界史。”由此得出结论:如果上帝并不存在,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他必须通过自杀实现自己意志的最高点,以证明自己是神。阿尔志跋绥夫《绝境》中的纳乌莫夫“奇怪的死的福音”,与此相去不远。不过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托尔斯泰笔下,自杀只是小说的情节之一,在《绝境》中则几乎构成了全部情节。纳乌莫夫曾被指责为“似乎在组织一个自杀俱乐部”,在他身边,前后有七个人物走上绝路。从这一点上讲,《绝境》堪称有关自杀的登峰造极之作。俄罗斯小说中的自杀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情势所迫,如安娜;一是思想所致,如基里洛夫。《绝境》所写显然属于后一类,自杀是一种关于人生和世界的哲学。这种俄罗斯式的自杀,不能局限于世俗层面去理解。借用《卡拉玛佐夫兄弟》里伊凡的话说就是:“人类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仅仅单纯地活着,而在于为什么活着。当对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信念时,人是不愿意活着的,宁可自杀,也不愿留在世上,尽管他的四周全是面包。”
  《纽约时报书评》有篇文章,讲到英美读者“也许脑中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俄国小说里尽是些早该送进疯人院、或才从疯人院逃出来的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恰恰可以助长这个没有大碍的想法,更加证实了俄国无异于一所规模庞大的精神病院,院里的看护和病人患有相同的疾病。”(《从灵魂涌出的洪流》)这番话完全可以移过来形容《绝境》。——关键在于,这些疯子非但行径怪异,还对诸如生、死、上帝、世界之类的问题深入思考、反复讨论;此类想法和说法,更成为俄罗斯小说的主体。这是俄罗斯小说令人望而生畏之处,也是它们最具魅力之处。在苦苦思考与认真讨论的疯子看来,欧美小说里的那些正常人未免太简单,太浅薄了。
  提起阿尔志跋绥夫,往往就要讲到鲁迅。在中国,好像没有谁比他更热衷于译介和谈论这位作家,并且深受其影响。鲁迅在《头发的故事》中,让主人公N说:“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这句以后被他一再引用的话,出自所译《工人绥惠略夫》中绥惠略夫之口。《绝境》中的“小大学生”奇日,也曾有过类似念头:“所有这些被津津乐道的幸福,这个黄金时代的一切,连同人类的全部未来,是否还能抵得上一个渺小、饥饿、屈辱的大学生所承担的所有不为人知的苦难呢?……为了你们这些未来的人,还需要多少同样渺小而默默无闻的幻想家,还需要多少鲜血与痛苦!……为了你们……未来幸福的猪猡……代价是不是太高昂,牺牲是不是太巨大了呢?……”对此作者写道:“这个疯狂的想法是如此突兀,陌生得连他自己都被吓坏了。就像粗暴地侮辱了最珍贵的东西,就像玷污了圣物。”当年人们读到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大概正是此等印象。鲁迅在《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中说:“阿尔志跋绥夫是厌世主义的作家,在思想黯淡的时节,做了这一本被绝望所包围的书。”说来《绝境》同样如此。
  这个“黄金时代”之前的年月,这个“思想黯淡的时节”,也就是通常所谓“世纪末”;阿尔志跋绥夫正是一位典型的世纪末作家。《绝境》所一而再、再而三描写的自杀,应该置于这一背景之下去理解。记得在一个座谈会上,有论家批评鲁迅翻译选材不精,即举阿尔志跋绥夫为例,说他只是个过时的无政府主义作家罢了。这样说假如不是了解不够的话,就与对“世纪末”或“黄金时代”如何认识有关。当鲁迅深受阿尔志跋绥夫的影响,认为自己也生活在这位作家的时代,曾说:“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自己的腐烂的尸骸。”(《娜拉走后怎样》)这与奇日关于“黄金时代”的想法如出一辙。鲁迅晚年自己也做起“将来的梦”了,就把“萨宁之徒”说成“以一无所信为名,无所不为为实”(《(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从“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里看见了绝望和荒唐”(《祝中俄文字之交》),而以《萨宁》为“淫荡文学”(《(艺术论)译本序》)。然而不幸的是,“黄金时代”遥不可及,“世纪末”如此漫长,阿尔志跋绥夫尚未过时。较之同时代的高尔基、索洛古勃、蒲宁、库普林和安德列耶夫等,他与我们的关系可能更为密切。
  虽说基里洛夫与纳乌莫夫之间不无呼应关系,二人却有根本区别:基里洛夫是关于自己的自杀思想的实行者;纳乌莫夫则仅仅是在鼓吹自杀而已,结果别人死了,而他活了下来。这与安娜与基里洛夫之间的区别,同样重要。从安娜到基里洛夫再到纳乌莫夫,可以说离“古典”越来越远,离“现代”越来越近。创造他们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阿尔志跋绥夫,正分别代表了俄罗斯文学或俄罗斯思想的不同时期。当纳乌莫夫被问到自己为何不自杀时,回答:“我活着是因为我的思想比我本人更加强大!”并且说:“人有权利把思想推演到荒谬的程度,推演到残酷的程度、暴虐的程度,随便怎么样都可以!……有能力便去做,对您来说,这是唯一的法则!”这番话,也像是在形容阿尔志跋绥夫此前所写另一部小说《萨宁》里的萨宁。萨宁与纳乌莫夫都是毫无担当的人。不过萨宁更其恣意妄为,纳乌莫夫则只是个思想或言论上的萨宁。萨宁与犹太青年索洛韦伊奇克的一番交谈,可以视为整部《绝境》的雏形。当索洛韦伊奇克问:“可是难道不能为未来生活吗?哪怕是为了以后人间会有黄金时代……”萨宁断然回答:“黄金时代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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