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5期

被低估的蒙元时代

作者:王纪潮




  在奥斯曼土耳其阻断东西方的交通之后,哥伦布向西班牙的君主费迪南二世(Ferdinand Ⅱ 1452~1516)建议,他可以从海路前往东方以重新建立西方与蒙古大汗的联系。由于哥伦布开辟新航路的诱因之一是《马可·波罗游记》的影响,而他本人又曾在热那亚当水手,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 1818~1897)因此认为,欧洲文艺复兴之所以发生在意大利,是因为意大利人的思想最早转向发现外部世界,也就是说它受了蒙元帝国的影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80页)由于《马可·波罗游记》的传播,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方学者对东方文化尤其是蒙元时代多有好感,如罗哲尔·培根(1214~1294)认为蒙古人的成功是靠科学,乔叟(1340~1400)在《侍从的故事》(The Squie's Tale)中对成吉思汗也不吝赞美之词。此外,《马可·波罗游记》渲染东方的文明和富庶,声称蒙古大汗亲近基督教,也使一般民众心向往之。
  十七、十八世纪的西方启蒙运动兴起之后,西方学者对蒙元时代的评价有了很大的转变,蒙古人甚至成了一切邪恶事物和专制的象征。孟德斯鸠说,“鞑靼民族的奴隶性质使他们在被征服的国家里建立奴隶制和专制主义。”(《论法的精神》,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77页)伏尔泰在他改编的《赵氏孤儿》中把成吉思汗描绘得野蛮而凶残。在当时,这些批评虽然影射的是法国国王的专制,但却开了把蒙古人比作邪恶势力的风气,影响到日后西方学者对蒙元时代和成吉思汗的评价。例如格鲁塞(René Grousset,1885~1952)就说,成吉思汗被看成是人类的灾难之一,他把恐怖作为一种政体,把屠杀成为一种蓄意的有条理的制度。(《草原帝国》,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317页)
  对蒙元时代评价在中国也发生过转变。朱元璋以反元得天下,但法统上他仍以元朝为正统,他在1366年发布讨张士诚的《平周檄》,列举张士诚的主要罪状就是背叛元朝。所以,明初仓促所修的《元史》,因仍以成吉思汗为正朔,对蒙元时代的诸多建设没有全面否定。到明末清初,知识分子对蒙元的评价已完全负面,内在的原因是空前的皇权专制,外在的原因则是边患造成汉人的江山易主。黄宗羲就认为“夫古今之变,至秦而一尽,至元而又一尽,经此二尽之后,古圣王之所恻隐爱人而经营者荡然无具。”又说:“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明夷待访录》)这种看法在士大夫中具有代表性,很长时间都影响人们对蒙元时代的评价。今天国内的学者尽管对蒙元时代有不少正面的评价,例如贸易、交通、民族融合等方面,但这些正面的评价并没有超出农耕社会王朝更替的范围,他们对成吉思汗征服中的屠杀、把耕地变牧场等政策仍予以严厉的批评,认为蒙古统治者在社会政治领域带来的某些落后的影响是对宋代的逆转。(周良霄等:《元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页)站在农耕文化的立场上,这些批评没有什么问题,一旦跳出农耕文化来看蒙元时代,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
  评价蒙元时代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除了文化立场和种族的偏见之外,主要的障碍就是蒙元时代疆域太大,需要阅读的各种语言文献实在太多,而且成吉思汗的后代们在中国、中亚、俄罗斯和欧洲所建立的各个蒙古汗国的发展走向不一样,灭亡时间也不一致。如1368年元朝灭亡后,残元在塞外还存在了29年;在蒙古的“北元”政权直到林丹汗(1604~1634)死后,其子降清才告结束;原金帐汗的阿斯特拉罕汗国、西伯利亚汗国(失必儿汗国)分别在1556、1598年为俄罗斯所灭;在欧洲的克里米亚汗国在1783年被俄罗斯吞并;成吉思汗家族中最后的君主们、花剌子模汗国(希瓦汗国)的赛义德·阿拉汗(Seyyid'Abd Allah,?~1920)和布哈拉汗国的穆罕默德·阿利姆汗(Muhammad Alim,1881~1944)则晚至1920年才被入侵的苏俄军队推翻,若仅从中国传统的王朝变迁史上论述蒙元时代,至少有着视野不开阔的局限性。
  美国明尼苏达州麦卡利斯特学院(Macalester College)的人类学教授杰克·威泽弗德(Jack Weatherford)近年写了《成吉思汗与现代世界的形成》(ThreeRivers Press,2004)一书,他对蒙元时代的认识与传统的史学家就有区别。威氏以人类学的眼光和说故事的方式重新诠释了蒙元时代,其最主要的特点就是放弃了征服史的叙事传统,把被西方视为“世界之鞭”的成吉思汗置于现代化的语境下,重新评价他所建立的蒙古帝国对今天世界之形成的影响。他认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成吉思汗的成就都挑战了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他的成功之处或许就在于他所谓“野蛮”,犹如美国不是由富商和种植园主缔造的一样。几乎所有被蒙古人征服的国家,最初都曾饱受野蛮征服带来的破坏和惊恐,但在文化交流、贸易以及文明进步方面,很快地就产生一种空前的上升态势,欧洲人生活的各个方面“都由于蒙古人的影响而在文艺复兴时期发生了改变。”(《成吉思汗和现代世界的形成》导言,重庆出版社2006版,下引该书仅注页码)
  人类学家在研究初民社会时多有说故事的本领并不希奇,但如何克服启蒙运动,尤其是十九世纪以来西方社会对蒙元帝国的偏见,把蒙元时代繁复难记的事件讲得娓娓动听就比较困难,因为此前格鲁塞、多桑(C.M.d'Ohsson,1779~1851)等人的著作已经成为一般读者了解蒙古史的经典,很不容易超越,而作者选择与游牧民族看上去毫无关系的“现代性”作为全书的主线来说故事,这和一般认为蒙古草原帝国落后性的书籍不太一样,多少有点出人意外。威氏此书的篇幅并不大,共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成吉思汗从出生到统一蒙古各部,及其影响他性格的各种因素。第二部分讲蒙古人进入历史舞台后发动的世界战争,时间是五十年(1211~1261)。第三部分讲“蒙古和平”(The Pax Mongolica,十三~十四世纪因蒙古征服出现的世界和平)和随之而来的全球觉醒。作者认为正是这一觉醒奠定了现代社会的政治、商业和军事制度基础。
  
  一、成吉思汗画像
  
  《马可·波罗游记》中的成吉思汗是一个雄才大略,以聪明善良、公正谦和赢得百姓拥护的统治者。启蒙运动之后尽管不断有哲学家、文学家批评成吉思汗的残暴,攻击蒙古人或黄种人,但多数知识分子对蒙元时代仍怀有优美的想象,如柯勒律治(S.Coleridge,1772~1834)的残诗《忽必烈汗》。十八世纪之后,西方社会对成吉思汗和蒙元帝国的认识有了巨大的变化,蒙古人已成为邪恶势力的象征。威泽弗德讨论这一现象形成的原因时指出,哲学家和文学家们的批评不算什么,最恶毒的攻击来自那些从启蒙运动中形成的新型知识分子群体——科学家,他们从分类学和进化论入手,把世界人种划分成欧洲、非洲和亚洲三类,以欧洲白种人为进化的最高等级,而将亚洲人都归于与猩猩等灵长类接近的“蒙古人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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