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7期

常道与偏锋

作者:邓文初




  还是从袁世凯的电报房说起吧。
  坊间有关袁世凯的作品多提及袁世凯1908年罢官隐居河南彰德期间,私设电报、广通声闻等事。如陶菊隐在《袁世凯演义》中就说,袁罢官后,表面似乎闲云野鹤,并无政治野心,其实,“这个野心家无时无刻不在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他家中设有电报房,经常跟各省都抚通电往来”云云。史家侯宜杰也作如此论调。说“在虚假的隐居生活背后,袁世凯十分频繁的进行活动。他同亲戚故旧书来信往,结交达官显贵。在政治上发展自己的潜实力……在家设立电报处,整天机声嗒嗒,同各地联络。”袁世凯洹上电报房的说法板上钉钉一般,成为史家认定其政治野心的铁证之一。
  但此“铁证”遭到骆宝善先生的质疑。在《骆宝善评点袁世凯函读》(岳麓书社2005年8月版)中,骆先生认为,“袁世凯私设电报”这一说法“颇有轰动效应,但去事实却甚远。”
  骆先生的理由有:其一,当时中国的电信技术和电信制度的限制。由于无线电技术只在海军等特殊部门使用,而有线电报又是国家管理,且并未普及到各府州县,即使中央政府各部及地方督抚之间的电报往来,也是通过电报局,官方并不能收发,只是自己译电而已,这一制度还是袁世凯在光绪二十九(1903年)提出的;其二,华北大平原一望无际,私设电报,在数里之外就可以望见电线杆,极其抢眼,“作为遭遣罪臣,韬光养晦,化解政治对头的冤仇,躲避欲加之词,袁世凯犹恐不及,以他的老谋深算,有必要做这种冒险而不实惠的事情吗?”其三,在辛亥革命、民国元年等关键时刻,袁世凯的消息来源都源自社会渠道,而不是电信,“此时尚不启用电报,洹上倘有电台,岂非形同虚设。设而不用,其设何为?”
  以上说法,并非只是推测,骆先生也有史实依据:其一,是袁克文的《辛丙秘苑》。据袁克文说,洹上村的电报都是由彰德传送的,洹上村只有管理电报文件的“司电报者”;其二,在武昌起义爆发,袁世凯应诏出山前后,洹上村收到的电报(来自北京和前线),多注明彰德电报局收发。此外,还有袁世凯实业幕僚王锡彤的说法等。
  “总之,袁世凯在洹上架设电台,广肆联络当道之说,得不到史实的支持。”
  自然,骆先生之所以要推翻这则传闻,并非纯为考证而考证,所期在批判史界长期以来那种牺牲史实、制造观念之谬误,并由此以弘扬史学求真之精神。这自然是史家之正道,是史家必须守护的史德底线。故在此段文后,骆先生不免感叹:“不论是以读史为职业,或是借读史求知的人,都应该促使认识不断接近真实。真实才是历史价值的惟一所在。长期以来,不同的人们,为了不同的需要,靠牺牲史实,制造了许多说法或结论。而靠牺牲史实来维护的结论乃至准则,是不能长久的,因为它不是真实的,不是历史的。”
  然而,依据史学求真原则,骆先生所援引的证据,过得硬的,大约只有袁克文的《辛丙秘苑》。但依治史者的惯例,父子关系间的证词,不能作为直接证据,需要旁证才能采信。故此,骆先生的史实、推理及结论,尚有可待商榷之处。
  其实,当事人之记载,与骆先生说法相反的,倒是有好几条,不知道骆先生何以忽视了。
  其一,是《文史资料选辑》第三期恽宝惠的文章《袁世凯之再起与吴禄贞之死》。恽宝惠于宣统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旧历),以陆军部秘书科长身份,随同陆军大臣荫昌南下征讨武昌兵变。专车过彰德时,荫昌率随从往访袁世凯,是晚接受袁世凯宴请后才离开。恽宝惠记载:“饭后回站,路过院中,见某室挂有电报处牌子,机声嗒嗒,聆之甚晰。其时袁尚系罢斥在籍之人,而仍有此种不应有之设备,盖各方面电报消息,此三年中固无一日之隔阂也。”
  当时随同荫昌去彰德的,除恽宝惠外,还有总参议易逎谦、军医处长何守仁、一等参谋官徐孝刚、军法处处长丁士源(丁士源还兼副官长)。丁士源有辛亥革命随军录《梅楞京章笔记》问世。他的记载不仅证实了恽宝惠的说法,且有具体而生动的细节。
  据丁士源记载,晚餐之后,一行人匆匆作别登车,“惟丁士源所带之宪兵,于登车后,报告袁家有电报房。天津制台衙门电报生厉姓者,司电报之事。丁询日:电线是否接通铁路京汉局电线。宪兵日:然。丁即令秘书官恽宝惠注意。因京汉路有二线:一为直达北京;一为各站联络之普通线。故行营电报挂线时,必须两线均挂。致北京电,须用直线。恽曰:知之矣。”
  《梅楞京章笔记》记载,袁世凯接替荫昌之后,丁士源回北京陆军部复命,询问陆军副大臣寿勋,“何以部中吾等电报如斯之少。寿曰:吾等去电,甚少回电。丁曰:请命长秘书科长,将往来各电迅速觅来。时在侧之长秘书科长,乃立往持至。部氏阅毕,始知行营所发各电,多有经洹上村加减。至少发电日期,亦被改窜。丁询恽秘书曰:君明了乎。寿副大臣曰:已往之事,不必再究。”
  丁士源的记载,证实了洹上村电报房的传闻,也从技术方面解答了骆先生的疑问。为了解袁世凯在辛亥风云中的纵横捭阖之术提供了一份鲜活的史料。
  想来,如此坚硬的史实,自然不会漏过骆先生的慧眼。看来,问题不在史实之真伪,而在于这样的证据,为何会被史家轻轻略过?史家在面对各种证据(自然是真伪不辨的),尤其是在面对相互矛盾的证据时,如何注意、选择、接受并解读这些证据?史家的历史解读受哪些因素影响?这些,也许超出了纯史料范围,所关乎的,是对历史人物与时代的具体把握与整体理解等层面。
  历史人物固然每每处在人性之常中,但史家对具体历史事件与人物的理解,却不能纯以常理为依据。历史学讲究“知人论世”,强调的是在时代大势中去理解个人。要理解袁世凯这样的人物,自然也得首先了解他所置身的时代。
  自乾隆朝始,士大夫中间就多有危机暗伏的预感,多有盛世危言之警醒。龚自珍曾发出了“山中有大音起”的悲鸣。这些,已是清廷盛极而衰的征兆。鸦片一役,西风东渐,衰败之象顿时露暴。其间虽经同治中兴,但天命已渐失,时运久不济,中兴名臣曾左之后,风云人物如李鸿章,也不得不发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感叹。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仅指西方势力的入侵,更指当时儒家伦常的离析与崩溃。晚近以来的思想人物如梁启超,指认清朝中国处在青黄不接、“两头不到岸”的悬空状态,所谓过渡时代是。处此时代之中,无法度可受,无前路可依,只有自我变法以应时变,以待天命。“变亦变,不变亦变”,“变”,于是成为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
  梁启超之变易学说,原于他老师康有为的春秋三世说。依据康有为的理论,则近代中国正处“据乱世”之中。处此乱世,则天地闭塞,日月无光,伦常顿失,率兽食人;处此乱世,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处此乱世,则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天命混沌,人何以堪?!
  关于处世之道,中国文化多有论列。儒家总是训导人们说,处乱世时当守常守经,而处治世则可以用权用奇。但这只是针对常人,英雄不在此例,豪杰也不在此例,非常之人更不在此例。要只手扭转乾坤,成非常事功,建没世奇功,则需要非常手段,非凡魄力。要有开阔恢宏、驾驭风云的气势与胸襟,敢为天下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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