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0期

中国传统文化的另一面

作者:王学泰 雷 天




  雷天:王学泰先生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1999年初版时,李慎之先生根据该书的研究,提出了一个问题:以孔夫子为代表的中国大传统(士大夫、知识精英们的文化传统)和以关王爷为代表的小传统(游民文化传统),究竟哪个影响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更多一些?由此引申出来的问题是:孔夫子和关王爷是两种完全不同、并且正相对立的文化还是彼此有很深的交织?中国历史上的游民文化和生活准则对理解如今的中国社会是否仍有帮助?今天的“游民”和以往的“游民”有何不同?中国历朝历代如何解决游民问题?如果把视野再拓宽,中国传统的游民文化和西方一些国家的游民文化有何不同?西方国家的游民如何被重新纳入秩序之内?
  首先想请您具体解释一下游民的定义。
  王学泰:首先说一下,我们谈游民问题是有一个历史前提的。这个历史前提就是我们中国古代传统的组织方式是宗法社会。从经济、经营角度来说是小农社会。而宗法社会中,人一生基本上就生活在某地、某个宗法之中,生活在他的家族、宗族之中。这些人我称之为宗法人。
  另外古代传统社会的行政控制也是非常严厉的,由于行政和宗法的双重控制,正常生活的人们基本上是不流动的,我指的是广大农民和手工业者,他们终身都生活在一个地方。这种社会中,人们必然产生独特的思考方式。
  从儒家来说,理想的社会是无旷土,无游民。但因为人口增长而土地没有增长,使得一些人占的土地越来越少,逐渐到了临界点,在那块土地不能生存了,他就很自然的被排斥出去了,这就是所谓游民。游民就是脱离了宗族和行政管制的那些人。
  游民这个群体在宋代以前是旋生旋灭的,一部分游民找到有多余土地的地方,就在那里耕种下去,娶妻生子,建立新的宗法。而大多游民会死在道路上。
  雷天:您所说的游民,包括各色人等,具体都有些什么人?是什么样的人在创造通俗文学?
  王学泰:宋代的文化有几大变化:第一有了印刷术,印书很方便了,人们得到书很容易,在唐代还比较难得;第二宋代的科举制度与唐代不同,宋代的科举制度采取一系列的政策,就是要在各个阶层当中选拔官员,科举招的人也比唐代多多了。于是,有文化的人多了,但科举取士的数目相对还是很少。那么,有些人有点文化,但对做官绝望了,就会寻求另外一种谋生方法——可能去为贵族服务,也可能去做帮闲,也可能去创作通俗文学作品。
  另外,艺人也是这样。宋代产生了第一代江湖艺人。那时候江湖艺人很多都有外号。比如说有人叫酒李一郎,因为他是卖酒的出身;尹常卖,“常卖”就是走街串巷卖小商品的。这些人本来是小买卖人,后来发现自己有演艺方面的才能,转行做了艺人。此前他从事过的行当遂成为其绰号。宋代不仅产生了游民群体,而且还产生了理解并能够表达游民意识的江湖艺人。因为这一代江湖艺人与游民有差不多的生活道路和经历,所以他们创作的通俗文艺作品中描写游民生活和渗透游民意识是毫不奇怪的。
  雷天:我在阅读您这本书的时候注意到,书中一开始对“游民”和“流民”有所区分。流民是天灾人祸导致的群体性迁徙,虽然他们也是在“游”,但是对于群体的每一个体而言,并没有脱离宗法秩序,因为他们还是在一个群体当中。今天的中国社会中,流民可以说已经没有了,但是游民很多,不仅是乡村人向外游,小城镇的人也在向大城市游。这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就您的研究,中国历史上游民数量最庞大的时期是什么时候,当时的统治精英采取了什么样的办法来解决游民问题?
  王学泰: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因为对于游民我们很难有确切的统计。如果要从人口统计的绝对数字来说,肯定是清代末年游民最多,因为这时候面临着宗法解体,西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侵入,使中国传统小农经济很难维持。依托于小农经济的宗法制度随小农制度的衰落而瓦解,导致大批的宗法人的流动——包括上层社会的一些年轻人也不愿意遵守宗法老旧的统治,他们也要流动起来,像巴金的《家》《春》《秋》里面写的那些,他们游的方向一般是上海、日本。
  底层的游民活跃地区主要是小城镇,他们到这些小城镇出卖劳动力。也有到大城市的,但是大城市的容量还是有限。游民数量激增带来许多问题,但是处理方法很少。有些好的想法(如梁启超的想法)也难付诸实施。搞革命的人,大多觉得游民是一种最好利用的力量,想把这些人团聚起来,纳入革命的圈子,推翻旧的统治,这是一些革命者的想法。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实施过“游民改造”(当时的游民主要指没有职业、没有收入和从事不正当职业的人——娼妓、乞丐),并在计划经济原则的指导下实施了社会改造,对社会基层组织重新编制。简单来说就是农村集体化,城市单位化。把每个人都固定在一定位置上,每个人都是社会这台大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这种组织形式短期内使得社会稳定、游民绝迹。其问题是:一、这种组织形式依托的计划经济体制,某种程度上妨碍了生产发展。二、这种组织形式实现的是静态稳定,三十年后,中国人口翻了一番,这种体制不变也得变。改革也正是适应了这种“变”的要求。1978年以来的变化逐渐把农民和城市居民从过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人的解放过程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从生产的角度来说,的确促进生产的发展,基本上解决了吃饭问题。但随着生产率的提高,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拥入城市。
  应该看到既往社会的游民是浮游无根的一群,他们前途无望,挣扎在生死边缘,因而是一种反抗社会的力量。而当前的社会处于转型当中,工商社会发展必然要吸引农村和中小城市的劳动力到各种产业中来。因此经济越发展,社会转型越快,社会上“多余人员”就能越迅速地各安其位。
  由农耕社会向工商社会转变必然要建立与之相适应的社会控制体系。这些控制体系总的来说就是法治社会,从个体所承担义务和享有权利的角度来看则是公民社会。过去我们所处的是熟人社会(农村人是几辈子相熟,城市中每个单位也是数十年相熟),而现在所处的则是陌生人社会。熟人社会可以靠道德、舆论、单位惩罚制度来控制。陌生人社会则是靠法治。每个人都是社会的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们现在在社会控制体系方面和相应的政治改革方面,还没有跟经济发展完全配套,许多应该建立的制度还没有建立或还不完善。例如与每人相关的社保制度、医保制度。过去,城市人可以依靠单位,农民可依赖那一小块土地,这是当时人的根。随着单位解体,部分农民失去土地,产生了大量“无根的人”。其补救方法就是大规模实现社保和医保,使人们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有一根“保险带”在维系着他。这是与社会发展相平行而形成的根。
  雷天:您的意思是说历史上中国一治一乱就是因为人口问题。人口增多了,解决不了人口的吃饭问题,就要消灭一些人,然后人少了,大家再去种地去,国外是什么样的情况?
  王学泰:考察欧洲的人口发展,英国是个好例子,可与中国对照。英国可供耕作土地并不多,农业生产的条件也不是太好。十五世纪中叶英国才200万人,五百年后增加了至少100倍。中国那时(相当于明朝中叶)人口接近一亿。英国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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