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2期

智者之见 仁者之心

作者:郑 雷




  多年以来,陈四益先生的杂文小品和丁聪先生的配套漫画一直是《读书》杂志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被称为“《读书》的开篇风景”。
  其实,大到时代,小到《读书》,早就或快或慢、或显明或潜隐地在改变着了。“陈文丁画”与变得越来越商业化的时代、与变得越来越玄奥的《读书》之间,关系显得越来越不协调,从这一点看,它似乎真有点“遗形物”的意味了。这个社会学的名词,当年胡适博士曾用来指称中国戏曲,此处仅是借用,并无褒贬意味。小而言之,“陈文丁画”是沈昌文时代老《读书》杂志的“遗形物”;大而言之,它还应当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遗形物”。如果从其知识谱系、精神谱系来分析,更应上溯到五四,名之为五四的“遗形物”。
  无论是五四还是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蝎橥的都是“民主”、“科学”的大旗,强调以理性的眼光看待一切,评断一切。作为五四运动的旗手,鲁迅与胡适在中国文化界同样享有恒久的影响。“陈文丁画”的作者都顶礼鲁迅,但并不诚惶诚恐、亦步亦趋。众所周知,鲁迅杂文具有很大的偏激性,追求的是一种片面的深刻。效法鲁迅的陈四益别有会心,他摄取的是鲁迅观察问题的敏锐识力,文字则尽量洗净愤激,由事人手,以理服人,纯然一派博雅君子风范,虽也偶见金刚怒目的呵斥、菩萨低眉的叹息,但褒贬之间自具分寸,并非一味嘲讽笑骂,而是用九方皋相马的功夫洞察对象的方方面面,借庖丁解牛的手段剖析问题的枝枝节节,总的来说,气盛而言宜,不脱理性色彩,从风格上看,似乎更近于胡适。
  且读一读这样的文字——“我们真是生活在一个复杂的国家的复杂的时代……一边是外国搬来的旗号、主义多得令人发怵;一边又大讲‘三纲六纪’,以为这是传统文化的精华。一边是卡拉OK、桑拿浴、现代舞、摇滚歌星;一边又是讨小老婆、抽大烟、吃花酒、看风水”(《世相图·土洋结合》)。三言两语即勾勒出反常世态,笔力直追鲁迅;“或许,民主就是处理国的程序,一种谁也不能公然违背或随意绕开的程序,一种可以最有效地保证由民做主的程序,一种主要用以限制为政者滥用权力、违背国民意愿的程序”(《世相图·民主是什么?》)。一招一式又总不离启蒙思想,话语神似胡适。“一个民族,没有了讲真话的勇气,是没有希望的民族;一个社会,没有了讲真话的环境,是难以前进的社会”(《世相图·五不怕》)。掷地有声的警示,依稀鲁迅风骨;“一个健全的社会应当有自由、活跃的思想,这才能有创造、有革新、有发展、有进步。欲以思想之僵化来换取社会之稳定,代价实在太大,而且往往得其反,适足造成社会的不安——因为僵化毁坏了社会的适应与调节机能,这是有史为证的”(《世相图·思想纠错》)。条理分明的述说,颇得胡适风神。至于提出“为政者的本领其实并不在一切都要由他们来发明,而在于能通过一种制度,把整个民族的思想潜能充分调动起来,然后从中筛选出适应于当前需要的元素,组成可以实施的治国方略”,则俨然是胡适“三无”主张——“一国的元首要努力做到‘三无’,就是要‘无智、无能、无为’……无智,故能使众智也。无能,故能使众能也。无为,故能使众为也”——的另一种表述;然而尚不止此,接下去笔锋一转,又变成了鲁迅的冷峻:“但是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有一个古老的传统,就是喜欢把一切成功都算到某一个人——比如‘圣天子’——头上。起初或许是众人的谦逊,也或许是有心的逢迎,但后来便成为一种通例,谁不遵守,就会被清除。于是,一切好主意算在一个人账上,渐渐变成了只有一个人才可以说‘好主意’(哪怕只是个馊主意),众人则只能唯唯诺诺,听任这一个人胡调”(《竹枝图·跋》)。出语尖新,细思又理路井然,锋利而明快,条畅而通达,激切的意绪与平和的理性在这里得到了自然的统一。
  在这个酷评、戏说、调侃、灌水、无厘头搞笑盛行的年代,多的是信口雌黄的轻佻和咬牙切齿的偏执,相形之下,益见出作者清明理性的可贵。在理性的烛照之下,日常习焉不察的各种怪现状一一在作者的笔底现出原形,无所逃遁。批评的锋芒所向,首在体制的弊端:“上好事功,下即虚报;上恶阙失,下即噤口;上好形式,下即多生花样”(《唐诗图·天子好年少,无人荐冯唐》);“一人当官,七姑八姨咸任要职。一人作宰,子女亲友皆有安排”(《唐诗图·何曾见天上,着得刘安宅》);“上访的人越来越多”,“上面要求下面就地化解矛盾”,“一路转下去,到了乡镇,无可再转,遇到要上访的群众怎么办呢?最便捷的办法就是:霸蛮——一关二罚”(《世相图·就地化解》);“官位既然成了可以买卖的东西,自然也就形成了市场——不管它是在明处还是在暗里”(《世相图·买官市场》)。
  与体制积弊紧密相连的是精神世界的混乱:“算命、看相、风水、圆梦、房中术的书已经印得满街都是,好像这些都是今日亟待普及的国粹。粹与渣在一些人眼中似乎真的要泯灭界线了”(《世相图·粹与渣》);“据说,孔夫子的教训依旧是今天道德重建的基石。要稳定么?好办,搬出三纲六纪,便可重振纲常”(《世相图·难得摩登》);“好像又到了另一个浮躁的年代。人人都想发财,而且要暴富”,“于是八仙过海,各逞其能,条条道路通发财:萝卜充参,猪肉注水;昼销假货,夜受贿赂;闯关走私,弄权致富;明偷工厂,暗窃国库;滥捕珍禽,乱挖古墓。等而下之,还有绑架勒索,撬门入户;逼良为娼,聚众滥赌……就连做学问的也骂人图名,抄袭成书”(《世相图·浮躁》)。“陈文丁画”中有一组文字最初发表时曾冠以“精神现象零拾”的总名,即此便不难看出,作者对民族的精神生态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其着眼点仍在于五四先贤急欲改造的国民性。鲁迅曾经说过:“有志于改革者倘不深知民众的心,设法利导,改进,则无论怎样的高文宏议,浪漫古典,都和他们无干”(《二心集·习惯与改革》)。有鉴于此,“陈文丁画”大量的篇章都是从生活中常见的现象出发,通过对社会病态的针砭,在精神领域里拨乱反正、激浊扬清,明诏大号地提醒人们警惕封建幽灵作祟,倡导建立健康、合理的政治模式、经济制度、文化生活,以使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尽快步入可持续发展的康庄大道。
  洞悉历史底蕴、富于现实经验的作者惯于以犀利的眼光观照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正因如此,他们对许多社会现象的评析往往显示出惊人的预见性。拿丁聪先生的话来说:“那能嘎噱格,嘎许多年前画格,同现在格事体贴得嘎紧”(《世相图·跋》)。一仍旧贯还算好的,有些现象甚至变本加厉,愈演愈烈,1997年北京的状况是“长安屋贵,居大不易”,“住房一米,售价五千,月薪四五百之小民,毕其一生之积蓄,犹不能购五六十米之蜗居”(《唐诗图·连云大厦无栖处,更绕谁家门户飞》)。那么现在如何?似乎是不待多言而人人心中雪亮的。身处此境,“无大官之位,无大款之财”的平民百姓又岂能不“兴望屋之叹”?
  还可以举两个更典型的例子。2004年春天,上海国际赛车场初步落成,“陈文丁画”中有一篇专就此事发表评论:“对于F1赛事,‘烧金’也罢,‘狂欢’也罢,‘刺激和享受’也罢,先别忙炒作,先把这场赛事能否在中国有关法律法规框架内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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