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期

一身跨两代

作者:雷 颐




  这些年来,人们喜欢将近代以来才有的不同于传统“读书人”、“士大夫”的“新式知识分子”分代,遂有近代以来多少代、1949年以来又有多少代之分。其实,“分代”并不始于今日,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时,就将“天翻天覆”的1949年以前的“新式知识分子”定义为“旧知识分子”,而将其后的定义为“我们自己培养的”“新知识分子”。如依此划分,1948年高中毕业、1953年大学毕业的陈乐民先生当属“旧知识分子”的最后一代,“新知识分子”的第一代。因此,在这“一身跨两代”的特殊一代人身上,无论是新旧矛盾、冲突还是新旧调适、传承,表现都非常“典型”。可以说他们是破旧立新的一代,也可说他们是承前启后的一代。
  所以,“阅读陈乐民”在某种程度也就是阅读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与思想;阅读时代的方方面面;阅读人们一直想厘清的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在时代大潮中的纠葛缠绕。
  
  一
  
  1930年出生在北京的陈先生,从小接受的自然是已成平常的“新式教育”,不过,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中,都有分量不小的中国传统经典教育。他中学上的是教会学校,英语是重中之重,因此英语在那时已经“过关”,但教会学校却又十分重视中国经典教育。这些,为他的“中学”、“西学”打下了深厚的功底。曾记否,当年批判教会学校时,其罪恶之一是既进行“洋奴教育”又进行“封建教育”。然而,现在看来,正是这种教育使学生中、英文俱佳。面对时下的“英语热”,许多人为“中文”的前途担忧。但教会学校的经验证明,“英”、“汉”并非“此消彼长”、“不两立”的对立关系。
  从1948年教会学校高中毕业到1953年北京大学毕业,在这短短几年中,陈先生竟先后就读于高等铁路专科学校、燕京大学、中法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陈先生1950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法文专业时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水木清华、荷塘月色、圆顶大礼堂、藏书甚富的图书馆和许多闻名遐迩的学术大师。然而,马上风云骤起,从1951年秋就开始了“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宁静的‘清华园’不再是我第一步走进时的‘世外桃源’,而成了知识分子的‘炼狱’!”(陈乐民:《在中西之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9页)著名的社会学家潘光旦先生兼图书馆长,因被人反映图书馆竟把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同一般宣传小册子放在一起而备受指责。老师必须在大会上“挖思想根子”、“自我剖析”同时还要揭发批判别人,学生也都参加,从发言质问到“上纲上线”批判老师。陈先生至今记得,冯友兰先生在文学院“自我剖析”,当他讲到为何被蒋介石聘为“顾问”时听众群情激愤,冯先生和台下的冯夫人都落了泪。而陈先生之所以一直向往清华、最后考入清华,就是因为清华有这样一批鸿儒硕学,听了几次冯先生及其他几位教授的检讨,他觉得这是“作践”他们,很不合情理。所以,当他熟悉的法文老师、外文系主任吴达元检讨多次,但仍被不断质问不能过关时,陈先生感到很说不过去,于是竟不合时宜地起身说:“我认为吴先生的检讨已经够深刻的了。”结果全场目光都对准了他,于是他赶忙坐下。会后,系里一位负责学生思想工作的“大同学”专门找他谈话,批评他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提醒他根源在于家庭和旧社会的影响,今后要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对于当时正在“追求进步”的陈先生来说,这番话自然十分重要。然而,这位“大同学”自己在六十年代却受到政治整肃,在“文革”中又遭种种残酷迫害,终在“文革”后赴美定居,在宗教研究中寻找精神、心灵的寄托。这也算是一种“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吧。平心而论,与后来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相比,此时的“改造”堪称温和。然而,细细想想,后来的种种“严酷”并非一日之寒、突然如此,正是由此“学生批判老师”而“学生斗老师”,再一点点发展到“文革”中的大规模的学生打老师。
  与同时代人相比,陈先生是幸运的。当时中国属于“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要参加一些国际活动。“外事无小事”,因此“我们自己培养”的外语人才极端缺乏,1953年,由于“院系调整”而进北大未久的陈先生便以“北京大学毕业生”的身份进入“涉外部门”,在闭关锁国时代成为凤毛麟角、为人“艳羡”的长期驻外人员。他被分配到郭沫若为主席、廖承志为副主席的“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简称“和大”)工作。所谓“和大”,是苏联操纵的“国际统一战线”的国际性组织“世界和平理事会”的相应组织,许多国家都成立了这种相应的“和平组织”,大多为各国共产党控制、领导。
  在他们单位,许多中年以上的人都是从“旧社会”甚至是国民党驻外机构“起义”的人员。所以刚参加工作,领导就对他们这些青年谈话:你们这些年轻人可能没有工作经验,业务上比不过那些旧社会过来的人,但是你们是党所倚重的力量,将来有一天,你们要取代他们。所以你们要努力赶上去。你们是党的孩子,即使孩子还没长好,也许头上还长了疮,但那也是党的孩子!这番话让他深受感动,让他更有“天之骄子”自豪感的是,领导还将片纸只字都是秘密的文件柜钥匙交他掌管。因此他自信自己虽在业务上不如那些“旧知识分子”,“但在政治上,我绝对‘胜’过他们!”(《在中西之间》,第51页)所以他承认,这些都使自己在很长时间内“几乎没有‘独立思考’的习惯,一切的一·切都听从‘组织’的指令和安排,是很典型的党的‘驯服工具”’(《在中西之间》,第98页)。
  因此,在驻维也纳“世界和平理事会”的四年及回国后的外事工作,其内容几乎完全相反。以前他一直是发自内心地遵从组织之命,极力维护苏联,“例如毛泽东的‘一边倒’政策,在中苏分歧公开化以前,我是当做信条来服从的”(《在中西之间》,第71页)。而后,当毛泽东、中共与苏共决裂开始“反修”时,他的工作就是在一切场合越来越激烈地“批判苏修”。总之,“文件上怎样说,就怎样接受,绝不问一个为什么”(《在中西之间》,第71页)。长驻国外,使他无意中躲过了“反右”风暴。“反右”期间他曾短暂回国,这时“鸣放”已经过去,而“批判”刚刚开始他就返回维也纳了。他回想说,如果早些时候回国,以他本性中的清高和对党的忠诚,很可能响应组织号召积极“鸣放”,结果很可能被打成“右派”;如果回国再晚些参加了后来的“批判”,以他对党的信赖忠诚和感情,则又很可能会成为“反右派”的“打手”和“积极分子”。有时,就这片刻之差便使人生既避免了“被打”的厄运又躲开了“打手”的污名,委实幸运。
  1959年,他回到了离别四年的祖国,以前他只是从遥远的异国他乡的各种“文件”、学习材料中得知祖国“大跃进”的“红火”、“轰轰烈烈”。然而,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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