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期

陕北的革命传说

作者:陈幼民




  陕北这地方,在一般人的眼里,脱不了穷困二字。穷归穷,可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却异常的丰富多彩。且不说周秦汉唐,金戈铁马,长烟落日,无定河畔的累累白骨,引得文人骚客唱出千古悲歌。也不说明末的驿站汉子,一呼百应,从这里出发,占领了北京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陕北“闹红”,又将中国革命的焦点,定在了这里。
  “二月里来刮春风,江西上来个毛泽东”,陕北根据地,为中央红军的北上,确定了最后的方位。吴起镇、瓦窑堡、枣园、杨家岭。这些埋藏在深山沟里的古镇村落,原本无人知晓,自从印上领袖们的足迹,便成为中国革命的地标,从此熠熠生辉。
  党中央在陕北扎下了根,卧薪尝胆十三年,终于夺得了天下。毛泽东虽然再也没有回过陕北,可他临别时的一句话:陕北是个好地方,为这块土地定了性。圣地的革命光环,给了这里的人们崇高的历史地位,尽管日子过得贫困,但心中的荣誉与自豪,却如丰厚的精神食粮,抵消着囊中的羞涩。
  我们到陕北插队,处处能感受到革命历史的痕迹。那些出了名的遗址自不在话下,你就是跑到偏远的小山沟里,也能见到有的土窑洞门上钉着一个红牌牌,上写着某某领袖某某年曾在此居住过,顿时叫人肃然起敬。
  我插队时住的窑洞,就曾住过赫赫有名的独臂将军贺炳炎。我的房东当时还是个孩子,他说那会儿窑顶上架着电话线,警卫员、参谋们跑里跑外的,很是热闹。贺将军很和气,还拿出鱼肉罐头请老乡们吃,我想这一定是从日本鬼子那儿缴获来的。只不过陕北的老乡不吃鱼,觉得“一满不好吃”,辜负了人家的美意。前不久看电影《太行山上》,见到剧中那个挥刀劈贼,血光之中不变色的贺炳炎,方知能集杀气与和气于一身者,才是真将军。
  几乎陕北的每一个村子里,你都能找到当过红军或八路军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正如传统文化在民间,主要靠口头流传一样,“闹红”的故事,也被长辈们在灯前饭后,言谈话语之间,叫后辈们听了去。相对于整理成文字的历史,老乡们聊的,更生动,更形象。也许因其琐碎,因其微小,并不能人专家们的眼帘,但我想,老乡们之所以拥护红军,首先不是因为搞懂了革命的道理,民间流传的故事,兴许起了更大的作用。
  我们队里的老郭颜,年轻时就当过兵。他说,他那个连队,连长十七岁,而指导员三十多岁,甭看俩人年纪相差很多,合作还挺好。团长也是个年轻人,火爆脾气。有一次部队趁黑夜从敌人鼻子底下突围,团长站在崾崄边上,眼睛瞪得明溜溜的,一手端着盒子炮,一手攒着把苗子(匕首),向着战士们低声喝道,快跑,不许说话,谁说话我就捅了谁!那夜自然突围成功。事隔多年,老郭颜讲起团长的样子,还有点胆战心惊。一句话,一个动作,那个团长的形象跃然而出,远比我在许多书上看到的精彩,难怪老郭颜记忆犹新。
  村里年纪大一点的婆姨们还记得,八路军向她们借锅做饭的情景,她们说,那些南方人根本就不会做小米饭,米也淘不干净,常常弄得半生不熟,一边吃饭一边吵,说的那话“一满解不下”。不过他们对老百姓很客气,嘴上大娘大姐地叫着,每次也总是把锅刷干净了才还。陕北女子向来热情,我从她们对待知青的劲头,就知道当年姐姐们是如何帮助这些南方人做饭的了。
  参加革命的人虽然多,但命运却各有不同。我插队时遇到的老红军,哪一个不是三几年就参加了革命。我曾见过一对红军夫妇,江西人,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陕北。男的已经当了团长,骑着马带着警卫员,因为负过伤,身体不行,便在边区“精兵简政”的时候复了员,夫妻双双落户到延安城外的七里铺村,当了农民。此后几十年,他们再没有挪动地方,团长变成了生产队长,握枪的手改握了老镢把子。他们的样子,黑瘦黑瘦的,除了口音变得南腔北调,其他一切,和陕北老农无异。
  陕北人恋家是出了名的,他们扛枪闹革命,只求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并没想得高官厚禄,所以,一旦革命成功,便卸甲归田,老婆孩子热炕头,继续吆牛种地。我的朋友久娃,他的父亲曾给首长当警卫员,也是出生入死,立了功的。后来首长进了城,要把他带去给个科长干。他死活不肯,哭着喊着要回家种地。首长虽然觉得遗憾,但也不好强求,就随了他的愿。每当讲起这事,久娃总是耿耿于怀,他虽然后来也上了大学,当上了城里人,“我可是付出了比城里孩子多几倍的努力”。我知道,他是靠在县城给人家做小工,一边挣钱养活自己,一边去学校补习,坚持了四五年,终得金榜题名。
  然而比起延妮儿,久娃还算个幸运者。延妮儿的生父是个老革命,胜利后在城里当干部。可惜没几年就病故了,延妮儿的妈就带着她回了陕北,改嫁给老家的一个农民。我想当时在陕北人心中,干部和农民之间还没有那么大的距离,延妮儿妈本来就是从村里出来的,再回到熟悉的生活环境中去,也是很自然的事。我见到延妮儿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女子,看不出一丝城市生活的影子。她后来和其他女子一样,出嫁生孩子当了庄户人的婆姨,身世中的那一点点别样的色彩,并不能给她的命运带来别样的变化,她也从来没想过应该有什么样的变化。
  当然还有更不济的。通往县城的石桥边,有一个提着小篮子卖杂货的老汉,好像是姓段。有一次聊天才知,他老人家年轻时也曾当过兵,而且是在中央警卫团。干了没几年,家里头要给他娶亲,他便回了家。也许是新婚燕尔,小伙子乐不思蜀,竟然自行脱队,当了逃兵。解放后,他的战友,很多都当上高级干部,他在家乡,依旧过着穷日子。这是自找,怨不得他人。只不过“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他便倒了楣。他说:“好悬呐,差一点儿就把我选成叛徒了!”我觉得好笑,只听说有选代表选模范的,哪里还有选叛徒的?他说:“可不是,队里开会,讨论我是不是叛徒,吵吵了半夜,也定不下来,最后队长说,干脆举手表决。结果,反对的比同意的多一票。险些就选上了。”
  当年边区大生产,出了个鼎鼎大名的劳动模范,听说姓吴。吴一天开荒好几亩,又为主席代耕,成为军民学习的榜样,他的事迹都被编到了歌里,被人传唱,一时占尽风光。四七年胡宗南进攻延安,中央撤退时,怕他因名气太大,被敌人通缉,便把他编入部队,封了个军需部长的官儿,安排了警卫员,配了马,跟上队伍一起行动。战场风云莫测,一日军部突遭胡宗南袭击,首长急令转移,警卫员拉马护着吴撤退,不料,一颗炮弹飞来,在不远处爆炸,战马受惊,把吴掀翻在地,径自跑了。吴是农民出身,丢了匹大马还了得,便不顾警卫员劝阻,只身去追马,结果被敌人俘了去。
  吴是名人,虽说入伍不久,好歹也是个高级干部。胡宗南如获至宝,将他当成重大的战利品送至南京,以显示其辉煌战果。国民党也利用他大造宣传攻势,蒋介石亲自接见,好言抚慰,上马金,下马宴,又带他参观国军装备,飞机大炮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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