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2期

上帝造的与人造的

作者:田 松




  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使用类比这种思考方式,也越来越喜欢采用比喻的说法。我频繁使用上帝这个词,并不意味着我相信一个人格的上帝,一个可以与人沟通的神。我只是采用了“上帝”这个比喻性的、拟人的说法。当然我也可以辩称,我所说的上帝是爱因斯坦或者斯宾诺莎的上帝,就是自然(规律)本身。比如我说:“上帝在造出人这种哺乳类动物的时候,没有让人喝牛那种哺乳类动物的奶”这句话可以转述成:“大自然在演化出人类的时候,人类是不喝牛奶的”。“人喝牛奶,不是上帝的本意,而是人类自作主张”,可以转述为:“人喝牛奶,不是自然演化的结果,而是人类文化的产物”。进而,在生物圈的层面上,我还可以直接把“上帝”理解为“盖娅”。
  相比于艰深的科学术语来说,比喻的、拟人的说法,更容易为大多数人所理解,因而采用这种叙述方式,也可以让更多的人加入到某些看似深奥的问题的讨论中。当我采用上帝这个最庞大的拟人法,对于当下很多事物可能产生的生态危害,竟然可以给出一个非常简单的判断方法。那就是,上帝造的,常常是好的;人造的,往往是有问题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现在人们穿衣服,喜欢纯棉的,不喜欢化纤的,那是因为,化纤这种东西是人造的,而棉花是上帝造的。当然,你也可以说,棉花也不是纯粹上帝造的,现在我们用的棉花都是经过了人工育种,所以棉花也是人造的。这样说也有道理,不过,正好可以进一步说我的想法。我们可以在“上帝造的”与“人造的”之间,做一个连续谱,一种物质,越是靠近人造的那一端,在实际应用的时候,就越容易出问题,比如环境问题,生态问题等等;而靠近上帝那一端,则不那么容易出问题,或者不出问题。
  在我论证未来的世界是垃圾做的之后,经常会有人强调,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垃圾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有一种说法认为,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相信未来的技术可以把垃圾堆变废为宝。人们常用的例子是景山,说景山本来就是垃圾山,现在变成了公园,没有产生什么问题。关于垃圾问题,我在其他文章中论述过,科学技术的进步不能解决垃圾问题,只会使垃圾问题更加严重。从本文的视角则可以这样表述,现代社会的垃圾与传统社会的垃圾不仅有量的不同,还有质的不同,因为传统社会的垃圾之中所包含的物质,都是上帝造的,都是盖娅体内本来就有的;而现代社会的垃圾之中所包含的物质,大多是人造的,都是盖娅体内自古以来所没有的。
  导致了寂静春天的农药、杀虫剂、除草剂等,作为现代技术重要成就,它们都是人造的,不是上帝造的。这些东西会残留在生物体内,并且沿着食物链,从植物、微生物、昆虫、草食动物、肉食动物、最后到人,位置越高,残留越多,这就是富集。对此,生物学家有我所听不懂的科学的解释。不过,我有我的拟人的解释。比如昆虫,是上帝造的,它的食品本来也是上帝造的——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一直参与着昆虫体内各种物质的相互作用与转化——昆虫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或曰消化)这些东西。但是,农药之类的东西是人造的——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从来没有参加过昆虫体内各种物质的相互作用与转化——昆虫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只好让这些东西留在体内,富集了。
  同样,鸡吃了昆虫,对于上帝造的昆虫,鸡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昆虫的身体——消化了,新陈代谢了,变成营养了——但是,对于昆虫的身体之中富集起来的那些人造的东西,鸡的身体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也只好让它们留在体内,进一步富集。同样,人吃了鸡,对于鸡的身体,人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而对于鸡的身体之中所包含的那些人造的东西,人的身体也不会处理,也只好让它们留在身体之中,更进一步富集。这些富集起来的东西,对于人的身体只会有坏处,不可能有好处。因为上帝在把人造出来的时候,没有考虑过在人的身体中放置这些东西。
  “现在每个生活在北美洲的人身上带有至少500种一战以前闻所未闻的化学物质。”(莫德·巴洛、托尼·克拉克著,《蓝金——向窃取世界水资源的公司宣战》,当代中国出版社2004年3月版,第31页)这些闻所未闻的化学物质,当然都是人造的,不是上帝造的,它们在人的身体里,也就做不了什么好事儿。然而,滑稽的是,这些物质除了来自食物之外,绝大多数来自口服或注射的药品——本来是用来治病,能使身体变好的东西。当然了,这些药品都是西药。而传统中医所使用的中药,几乎都是上帝造的,人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它们。这是中医的又一个好处。
  这样的类比还可以继续。
  人类的古老文明都是在大河之畔孕育的,传统社会的城市也常常是依河而建。一条大河甚至能串起来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在以往的传统社会中,这些城市不但相安无事,还可以利用大河沟通往来,互利互惠。所以有“君在江之头,我在江之尾”的佳话。但是现在,上游成了下游的地狱。大河从一个城市流出,就变成了一条臭水沟,用现在的术语叫做污染。对此,可以这样解释。虽然在传统社会中,人们同样把垃圾倒进河中,不过那时的垃圾,一来量少,二来,其中所包含的物质都是上帝造的。而现代社会排放的垃圾,一来量大,二来,其物质成分大多是人造的。对于上帝造的东西,河流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就如同上帝造的鸡吃了上帝造的昆虫。——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一直参与着河流中各种物质的相互作用与转化,这个过程是大自然自身物质转化与循环的一个部分。而对于人造的物质,上帝造的河流就不知道怎么处理,如同上帝造的鸡吃了人造的杀虫剂。——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的存在,一方面不能参与到大自然自身的物质循环和转化之中,同时还妨碍了大自然原来的物质转化与循环的过程。于是,这些人造的物质,就造成了环境问题。于是我们看到,淮河死掉了,滇池死掉了,太湖也死掉了。
  毫无疑问,今后,还将会有更多河流湖泊发黑发臭,死掉。
  更进而言之,考虑到地球本身,也就是盖娅,我们可以看到,盖娅的体内已经充满了大量的人造的东西。如果把江河比作盖娅的血液,则人类已经致使盖娅得了坏血病,相当一部分部分血管已经坏死。如果把大气比作盖娅的体液,则人类已经改变了大气的组分——大气中所包含的成分虽然大多数是上帝造的,但是,有些气体上帝并没有造那么多,是人类造出了多余的部分。同时,如果把大地比作盖娅的肌体,则盖娅的肌体中,已经埋设了太多的人造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是人造的,不是上帝造的,所以盖娅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它们也必然会妨碍盖娅自身正常的物质转化和循环。对于现在我们常见的“降解”一词,我可以做这样的解释,盖娅能够处理的物质,就是可降解的。盖娅不能处理的物质,就是不能降解的,这些东西,大多是人造的。
  随着人造的东西越来越多,盖娅的身体也越来越弱,如此以往,积劳成疾,盖娅也是会死掉的。
  而且是会猝死的。
  在盖娅神话的拟人话语和盖娅学说的“科学”话语之间,有很多阐释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对此,我在“稻香园新笔”之一《命悬一线的盖娅》(《博览群书》,2008年第1期)中已经有所说明,且让我继续铺陈。
  今天的地球是一个庞大复杂的生态系统。从地球诞生算起,演化了46亿年;从寒武纪算起,演化了5亿年;从类人猿出现算起,也有几千万年。这个物质系统演化的每一步,都几乎有无穷种可能性。如果上帝在其中的某一步骤选择了另外一种可能性,这个系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状态。而上帝竟然每一步都走对了——如果他不认为创造人类是一个错误的话!——人类的诞生是一种偶然,而且是几率非常之低的偶然。这种偶然让我感到神奇,也感到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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