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4期

我在北大的读书生活

作者:宁 可




  宁可 1946-1948年,在北京大学史学系学习。
  1928年出生于湖南浏阳。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唐史学会、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中国炎黄文化研究会、文史杂志顾问。从事中国古代经济史、隋唐五代史、敦煌学、史学理论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主要论著:《宁可史学论集》、《史学理论研讨讲义》、《敦煌社邑文书辑校》(合作)、《敦煌的历史与文化》(合作)。
  1946年到1948年,正当解放战争的火焰燃遍了祖国大地的时候,我考上了北大。从先修班到大二,足足度过了两年时光。
  两年时光不比一张纸厚,也不过在历史的浓云中撑开一条小缝隙。可就在这两年,中国历史出现了巨大的转折,我也在时代潮流的激荡推动下,从一个不解世事的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开始走上自己的道路的青年。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是进入了一生的拐点。
  
  一、在游行罢课的缝隙中读书
  
  1946年12月初,北大先修班开学。地点在原北洋政府的国会众议院会所——宣武门内的国会街四院。1928年以后,这里是国立北平大学的法学院。日伪时期,是伪新民会培训干部的新民学院。抗战胜利,西南联大解散,北大回到北京,接收过来。北大除沙滩红楼的一院(文法学院)、松公府的二院(理学院)、北河沿的三院(宿舍)外,国会街的楼舍称为四院;顺国会街往西还有一个第五院,原北洋国会参议院旧址,是北大印刷厂和教师宿舍。解放以后,北大四院成了新华社址。老的国会会场和图书馆,教室楼的工字楼,宿舍的口字楼,会场东边的两座以“仁义礼智”四字为号的二层男生宿舍,以及学生饭厅,虽经过了装修改建,过去的格局还保留着。
  图书馆是单独一栋房子,阅览室有一二百平方米,从房顶上两侧采光,是西方建筑的所谓伯西利卡式。里面摆了几排较宽大的阅览桌,桌面中间隆起以便搁书,还有绿色的台灯。藏书大约有几万册,大多盖有北平大学的图章。检索目录和借书都很方便。这在久处抗战后方的我们看起来已经是一种很好的享受了。
  一个初雪后的晴天,我们三个高中的同学搬进了仁字楼十一号宿舍,一室六人,从此开始了新的大学生活。
  工字楼二楼宽敞的教室里坐了四百多名先修班的新同学。冬天的阳光从大玻璃窗边懒洋洋地洒下来,可是时局却不能让人安下心来读书、听课。国民党挑起内战,很多地方都成了战场。12月24日夜,美军水兵强暴了一位北大女生。这位女生就是我们先修班的同学沈崇。12月26日,消息传来,一时群怨沸腾,义愤填膺,由沙滩的高班同学发起组织了抗暴大游行。我们那时刚从内地到北平来上大学,受国民党的宣传的影响,但从这一事件也感到美国水兵太凶暴,而且他们插手中国的事,干了坏事又不认帐,不讲理。而蒋介石也在胜利后的接收中贪污腐化、昏聩凶残,大失人心。这时我对蒋介石开始失望。如此局面,要实现政协决议,成立联合政府,实现民主,又得等到何时呢?不久学生复课,一位同学指着教室右后侧的一张空课桌说,那就是沈崇坐的地方!我心中不禁黯然。
  从此以后,我成了当时国统区历次学生运动的参加者和各种活动的追随者。每有游行罢课,必定签名参加。如1946年12月的抗暴游行,1947年5月20日的反饥饿反内战游行,1948年4月9日搭救北师大被特务抓走的学生,6月份的反美扶日游行,控诉7月5日屠杀游行的东北学生等。在游行罢课的缝隙中,学校内的活动,像学生自治会的选举,勤工俭学,与反动学生斗争,歌咏、话剧演出、进行社团活动,我也都参加。
  我们几个高中同学,原来有一个小小的社团,叫文拓社,这时也扩大了队伍,恢复了活动。主要是出壁报“文拓”,还有请教授讲演,办唱片音乐欣赏会,颇为热闹。这期间也有一些读书活动,那时每晚读书做笔记,熬夜到一二点钟才睡,时不时要做个报告,轮流讲讲自己的读书心得。记得我曾作过一个报告,题目是《历史小说和传记文学》。正好在旧书店买到一部伍建光译的大仲马的《侠隐记》,反复看了多次,再加上看了传记作家斯特拉彻的《维多利亚女王传》,路德维奇的《俾斯麦传》,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心有所感,准备了一段时间就开讲了。至于讲了什么,现在已经全然记不得了。
  我们几个人热衷于读文学作品,尤其是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如傅雷译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郭沫若译的歌德的《浮士德》,郑振铎翻译的《希腊神话爱情故事》,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等。更多的是俄国文学作品,学生中流行的有普希金《上尉的女儿》,他的名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时常留在口头;尼克拉索夫《严寒,通红的鼻子》、《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战争与和平》;陀思妥也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痴》、《卡那马佐夫兄弟》、《死屋手记》;高尔基的《克里萨姆金的一生》。这些文学作品向我揭示了外国社会的黑暗、人情的险恶,也昭示了纯洁崇高的爱情、温暖的人性,激发了我对光明前途的憧憬和理想的追求。我们那时的口头禅是莎士比亚的“罪恶啊,你的名字是女人”,浮士德的“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当然,有一小段时间,我们轮流看一些租来的武侠小说,有《十二金钱镖》、《鹰爪王》、《蜀山剑侠传》等。但那只是一阵子,不久,热情就消退了。我还到旧书店里买了一套30年代郑振铎主编的《世界文库》。这是一部杂志式的书:每月一册,一年十二册,以后就改出单行本了。我买的那套书是纸面精装,已经重新装订过,黄布封面,毛笔字魏碑体书脊,品相不错。上面刊载的作品,古今中外无所不包,中国的有王维诗集、元杂剧,笔记小说,如《剪灯新话》、《警世通言》、《金瓶梅词话》;外国的有《简爱》、《冰岛渔夫》、《死魂灵》、普卢塔克的《希腊罗马英雄传》、《琐罗亚斯德如是说》等等。我读后受用不浅,一直存至1958年。因为缺钱,卖了60元。回想起来,还是依依不舍。
  我还努力地读了一些有关时事政局和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国民党办的报纸通篇谎言,我不大理会,只对上海的苏商《时代日报》有兴趣。那是一份以苏联领事馆名义办的四开小报,报道国共战局颇为详实,消息可靠,评论公正。最初是由同学在沙滩民主广场墙上以壁报形式摘录,每期一出,观者如堵,后来干脆把原报张贴在墙上,我就成了墙边的常客了。再有就是香港出的中共的刊物《群众》,当时为避邮检用字典纸印,薄薄几页,没有刊名,没有刊期,不知其所由自来,只是在同学之间偷偷传阅。我很欣赏署名“乔木”的文章,后来才知道那是乔冠华的笔名。也知道还有另一个乔木。
  哲学社会科学的书籍看了不少,当然是一些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写的书。这类书的来源有五个。第一是在书店书摊上买。国民党禁令很严,但在六部口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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