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4期

流浪的人

作者:陈幼民




  在我插队的时候,陕北基本上是一个自给但不太足的农耕社会,所以种地打粮,就是关乎人性命的重中之重。尽管天旱少雨,土地贫瘠,受苦人还是在黄土地上拼尽了全力。他们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伺候庄稼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辛勤的汗水,换回微薄的收成。
  但在高原上,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没有土地,四处漂泊,靠自己的手艺维持着生计。在传统意识中,农耕为上。受苦人再穷,只要打的粮食能够糊口,便不会离开土地,“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最高的理想。庄稼汉守着土地,便维护了自身的尊严,收成好坏是自己的事,用不着看别人的眼色。而那些流浪的人都是值得同情的,他们背井离乡,居无定所,没有固定收入,尽管手艺再好,也得有人用才行。我不能说受苦人看不起流浪汉,但他们绝不会轻易让自己或者家人也走上这条路。
  其实,正是有了这形形色色流浪的人,乡村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社会,受苦人再能干,也不会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按现在的话说,再原始的农耕社会,也需要服务产业的支持,尽管这产业是以个体分散的形式出现,手段同样原始,但却是不可或缺的。我觉得这些流浪的人就像蜘蛛,他们把这庞大而松散的社会用一条条无形的线给连接起来,在信息不畅、外来工业品极度匮乏的时代,保持了农村生产和生活水平的均衡。
  流浪的手艺人中,有木匠、石匠、泥瓦匠,有编筐的、轧花的、擀毡的,有赶牲灵的、劁猪的等等,五花八门,应对着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般的木工活,比如安个镢把,修个板凳之类,受苦人自己就做了,可打了新窑洞要安门窗,就得请木匠。比如说开料,不是只有蛮力能够干成的,你首先得会计算,这个活需要几方木头,怎么开才合适,然后就得划线使大锯。别看动作简单,稍有不慎,那料就费了。人们用一个亦荤亦素的谜语来形容拉大锯的动作:“两人对面站,脱了衣裳干,为了一条线,累得直流汗。”民间的智慧,用在这方面总是显得神采飞扬,但不管怎么说,多少表示了对木匠的赞许。再结实的木料,在木匠手中,也如砍瓜切菜一般,他们无论是使斧、使锛、使刨、使凿,下手既准又狠,只见木屑飞舞,根根原木就变成了笔直光洁的构件。看他们干活,有一种类似欣赏艺术的享受,难怪总有些婆姨女子盯着他们。
  陕北光景好的人家,住的是石窑,箍窑便是石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我们村在塬上,盖不起石窑,到村里来的石匠,多半是錾磨的。庄户人打下粮食,要想吃到嘴里,必须碾成米或磨成面,所以石磨就是十分重要的生活用具,婆姨们有一半的时间是围着它转的。石磨用久了,里面的槽儿就磨平了,出面慢,这时婆姨就会让男人请个石匠来錾一錾。陕北有多少个村多少台磨,谁也数不清,可见石匠们的活计是不会缺的。
  但不要以为石匠们能有多大收入,他们多数来自苦地方,錾一台磨收不到几个钱,有时就为了混几顿饱饭吃。我们队素不缺粮,老郭头请人錾磨,端上纯粮的饭食,无非玉米小米之类。那石匠竟没敢动筷子,惊诧道:你们就是这样糟蹋粮食!饭里没有掺上糠菜,便被认为是奢侈,由此可见石匠们的生活水平。
  打土窑需要选地方,土质好还得向阳,在崖面上挖个窟窿进去,一丈来宽,深约三丈,晾些时日,就可以抹墙。泥分粗细,先抹粗泥,再上细泥。粗泥里掺的是麦草,细泥里和的是谷糠,这上细泥就是泥瓦匠的活儿。他们还负责垒灶、盘炕和打烟道。其他活儿常见不必细说,这打烟道却是一门绝技。平地上盖房垒个烟囱不算什么,可窑洞是打在土里边的。那烟道就得穿过土层,通到崖顶。我算相信了有“土行孙”这话,打烟道的人通常身形瘦小,先在窑壁上挖个洞,然后像个鼹鼠钻到里边,在全黑的状态下,用一把小镢向上挖。这烟道不能宽,还必须直,否则抽风就不利。没人见过他们在里边是怎样干的,我想那滋味一定不好受。打好了烟道,在灶坑点一把火,只见嗖嗖地往里抽,就知道活儿干成了。
  婆姨们要碾米磨面,笸箩簸箕面箩是少不了的。这些东西精巧耐用,可也有坏的时候,所以在陕北,就有叫做“柳匠”的人出现,用当地产的乌柳条子给婆姨们编这些用具。在碾台磨盘前,家什的好坏不仅体现受苦人家的光景,也关乎婆姨的面子,你很难见到,一个麻利的婆姨,在用破簸箕簸谷。好的柳匠编成的簸箕,讲究弧度,深浅适中,用起来顺手,又紧密结实,敲起来像鼓。
  陕北出羊毛,就有了擀毡匠。毡子铺在炕上,保暖隔潮,人们外出打工,也要背上一卷毡,不管睡在哪里,都会舒服一点。我们那儿的毡子,依羊毛的颜色分为黑白两种,我印象中,似乎白的更好一点。陕北人家再穷,炕上都会有一两块毡,否则那光景确实就“倒灶”了。擀毡的弹起羊毛来也是尘土飞扬,我看过一眼便捂着鼻子跑了,到底也没弄清楚人家是怎样把一堆乱羊毛收拾成一块毡的。
  流浪的人里还有许多民间艺术家,比如吹鼓手,说书人,画庙的,画炕围子画箱子的。再穷苦的人,也需要精神生活。尽管这处于底层的文化,原始而简陋,却能直接给生活重压下的受苦人带来愉悦和抚慰,这也是并不富裕的乡民愿意分一杯羹给他们的原因。
  吹鼓手在陕北人的生活中有着很特殊的地位,受苦人婚丧嫁娶的仪式中,若没有吹鼓手的出现,则是不可想象的。当一个平日里寂静的村庄突然响起唢呐声的时候,人们就知道,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我奇怪的是,在几乎没有任何通讯手段的高原上,吹鼓手们是如何像蜜蜂嗅到了花香一样,准确地出现在那些办事的地方的。他们携带着长长短短的唢呐和锣鼓家什,使这些仪式具有了隆重的色彩。在这些场合,吹鼓手们都有固定的位置,这时他们是受到尊重的,主人再穷,也会为他们准备好烟酒。也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人间的悲欢离合似乎已经不能打动他们的心,不论是喜筵上的酒酣耳热,还是丧事上的哭天抢地,都难让他们的表情发生变化。有人说听不出陕北喜调和丧调之间的区别,是因为没有进入到那个环境。我曾参加过村里的葬礼,唢呐吹出哽咽的哭腔,真能把人的心都搅碎了。
  当年我们做过一件对不起吹鼓手的事。陕北每到麦收的时候,开镰的地头就会出现几个吹鼓手,也不用开场白,站在那儿就吹。一曲吹罢,老乡们就会送给他们一小捆麦子,他们挟着,又走向另一块麦田。听说一天下来,弄得好能挣到一升麦子。我们那时刚插队不久,还带着“文革”不讲理的习气,总觉得他们是不劳而获,所以当两个吹鼓手站在我们地头的时候,就被我们毫不客气地赶走了。看着他们悻悻离去的背影,老乡们半晌都没有说话。现在想起来,我很后悔。陕北本来麦子就少,吹鼓手又不种地,靠着给人家助助兴,得点小麦,让老婆孩子能吃上顿面条,实属不易。再者说,受苦人开镰,有了鼓乐的伴奏,便增添了一种喜庆的气氛。古代收割时,恐怕就有这样的仪式。金黄的麦地,飞舞的镰刀,配上系着红绸的唢呐,本是一幅浪漫的画面,究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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