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4期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作者:陈四益




  小时的儿歌,现在还记得:“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铜钉。铜钉钉了千千个,弟弟数也数不清。”无论在四川的乐山、江安,还是上海浦东的高桥,夜空的星星总吸引着我童年的思绪:那些星星上面真的有神仙居住?那些星星真会化为人形来到世间?满天的星斗,浸透了神秘。有时父亲有暇,在院中乘凉时也会稍作指点:那像烟斗的七颗星是北斗,西洋称大熊星座,若在斗头外侧的两颗星间联一直线,向前延伸大约五倍的距离,就可以找到北极星,这是夜间行路的指向明星。北极星的另一边,五颗呈W形的星星,是仙后座,从她边上的两颗星连线延伸,也一样可以找到那指示方向的北极。除此之外,我所得到的星象知识,也就只有天河两边的织女、牛郎和关于挑石头、挑灯草星的故事了。我很希望多知道些星星的故事,但父亲总是那么忙碌,而我也还读不懂那些绘有新旧星图的书籍。
  待到我能够读那些书的时候,已经住在大城市里。虽说满街的路灯把夜间也照耀如同白昼,但它们也遮蔽了天空星斗,加上日甚一日的大气污染,蓝天渐已不再,仰望夜空,只见尘霾闭锁,除了最亮的少数星星,几乎都是蒙蒙一片。因此一直提不起兴致去找关于星星的图书。我注意到流行的歌曲中星星已经退位,偶尔说到天空,也只剩下白昼的太阳和夜晚的月亮了。北京市近年来有“蓝天工程”的启动,据说每年已经达到多少个蓝天,那可能别有衡量的标准,若以我辈常人的视觉感受,只有大风大雨过后的很少一些_日子的很短一段时间,才可以看到些许蓝天。没有蓝天,当然也就没有了满天星斗的夜空了。
  但大城市以外的地区,仍旧可以享受那“青石板”上铜钉的美景。一晃也已十来年了,因友人之邀,曾有黄山之游,时维九月,序属三秋。那晚宿于黄山脚下。入夜到户外闲步,竟重温了儿时的记忆。星汉灿烂,只能以辉煌形容。大熊星座、仙后座、北极星和那几颗我认识的星星,都很容易地找到了。但是,除此之外,我却没有任何长进。空对着数十年未见的灿烂星空,不免感喟于自己的无知。回到北京,同大学时的老师、博学的鲍正鹄先生谈及,“维南有箕”,“维北有斗”我只识得“斗”,“箕”在何处,无从寻觅;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两者我都不能确定准确的位置;至于苍龙、白虎、朱雀、玄武、角宿、亢宿、心宿、房宿、天狼、老人,更是只知其名,无处对号。历代的观星诗,读之都如“天书”,只能以虞世南的诗句解嘲:“天文岂易述,徒知仰北辰”。不见“文革”之世,传唱一时的,也就是“抬头望见北斗星”么?鲍先生听了呵呵大笑,但笑过之后,又严肃地说:“确实没有一部能够通俗介绍星象的书籍。”听我抱怨中国对星座的划分太乱,叙述也不清晰,《史记·天官书》、《汉书·天文志》难读,又无星图对照,西洋的又不见有好的译本,满街热卖的,尽是一些乱扯占星术的洋迷信垃圾。先生说道,赵宋庆先生倒是有一部书,是开明书店印的,书名叫《秋之星》。虽然是写给青少年看的,但却把中外关于星座的知识熔于一炉,穿插了不少关于星座的神话故事,文字也流畅,作为入门书是很好的,至今也还没见可以替代的书籍。可惜已是六七十年前的书了,要找,不容易。
  赵宋庆先生是我在复旦大学读书时的老师,虽然没有给我们讲过课,却也有一面之缘。那是在我得到录取通知,但尚未开学报到的时候。一位朋友,因赵先生是她父执辈,便热情为我引见,希望入学后能得到一些关照。赵先生住在复旦大学第四宿舍,先前好像是叫“嘉陵村”,就像第六宿舍叫“淞庄”、第七宿舍叫“渝庄”一样。不曾料到的是,这位赵教授竟如此不修边幅。他穿的是那时已经很少有人穿的长衫,头发、胡须都很长。住房很小,就是一间不到20平米的房间,外带一个很小的厨房。屋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张棕绷架在四堆书上,算是一张床。床的四角有四张杌凳,每张上都有一个玻璃烟缸。我曾问过他为什么放许多烟缸?得到的回答是:躺在床上看书,滚到这边可以弹烟灰,滚到那边也可以弹烟灰,很方便。初次见面,我不敢笑出声来,但心中却觉得这位先生真是滑稽。入学之后,因为没有赵先生的课,所以也就不曾再去拜望,但关于赵先生的传闻就真的“如雷贯耳”了。滑稽的事情,如他趿着鞋,走在路上,后面会跟着一群孩子,而赵先生也会如孔乙己般从口袋里掏出糖(不是茴香豆)来分给他们;他深夜独自到复旦附近的五角场镇游逛,因为衣衫不整、边幅不修,被派出所当作“盲流”收容。及至问清并核实为复旦教授,又礼送回家。学问的事情则更是神奇,他是中文系的教授却给数学系开过数学课,又写过天文学的论文,为了寻找苏轼受过波斯诗人奥马尔·哈亚姆影响的证据,他用一周时间以绝句形式翻译了《鲁拜集》全部五百余首诗。
  传闻归传闻,我也未曾核实,但这次听鲍正鹄先生说起,才知道赵先生确有这份才情,因为鲍先生同赵先生交往有数十年之久,相知甚深,不比道听途说未必可信。所以我还真的到旧书店、也到北京的几家大图书馆查找过,可惜未见《秋之星》的踪影。
  直到2004年,鲍先生突然对我说:“找到了。”我一时不知所谓,愣在当场,待先生郑重地将一个大信封交到我手中,才知道是赵宋庆先生《秋之星》的复印件。原来,提到这件事后,鲍先生曾多方托人寻觅。他担任过北京图书馆副馆长,北图自然先已查过。后来又托多人寻找,均未果。这回又同许觉民先生谈起。觉民先生就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洁泯,担任过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前此也曾在北图研究部任职,两处都同鲍先生同事,相交已久。此书的复印件,就是许觉民先生托人从上海找到的,据说已进了善本书库,允许复印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鲍先生嘱我设法为它找一家出版社重印一下,“因为它至今有用。”
  拿到了《秋之星》自然先睹为快。读后只觉相见恨晚。
  作者署名不是赵宋庆,而是赵辜怀。赵先生的女儿赵无凡女士告知,这是她父亲所用的一个笔名。他的本名还是宋庆。鲍先生曾说,赵先生兄弟都严于夷夏之辨,有很强的民族意识,所以一名汉生,一称宋庆,汉宋两代都是华夏辉煌的时期。汉生先生就是著名旅法画家赵无极的令尊大人。
  书是1935年出版的,赵先生正值风华正茂的年龄,所以在学识渊博之外,文字里还跃动着一股青春的气息,叙述枯燥的星座也让人觉得津津有味。
  “斗转星移”是一句耳熟能详的套话。众多的星座因着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在看星人的眼里一夜之间在“移”在“转”,一年之中也在“移”在“转”,寻觅星座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赵先生的办法,是要使读者在他的指引下,一夜之间遍览群星。正如赵先生所说,“把周天的星象,选一个秋夜,分时说明,想来比较更能满足初试看星者的欲望吧。”若不是自己有过丰富的看星经验,是很难体验看星者的心情的。如果在黄山脚下那一夜,有《秋之星》在手,我大概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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