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4期

泰山是一部“天书”

作者:赵世瑜




  我几乎没有请过别人为我的书写序,也很少有人请我给他们的书写序,原因在于我们一帮朋友都得了“假清高”的毛病,既不愿意吹捧别人,也不愿意被别人吹捧。前者也是怕万一没有拍对地方,好事变了坏事;后者则是怕人家明明找不到什么可以说好的地方,还要勉强说好,痛苦之状,跃然纸上。
  几次无法推脱为别人的书写序之事,似乎都与民俗学有关。开句玩笑,民俗学当然不能免俗,如果研究者都“超凡脱俗”,那怎么理解民俗?说认真的呢,是因为我虽不会在序言中铺陈溢美之辞,这些民俗学著作的作者却都不以为忤,能泰然受之,所以斗胆敢为。另外我虽然是读民俗学的博士出身,也一直以忝列民俗学界为自豪,但毕竟从事的是历史学的工作,万一说错了话,读者和作者或许以我不算完全的内行,都能宽以待我。
  泰山为人所重视,首先还是因为它在上古信仰体系中的重要地位。据说《诗经·鲁颂》里说“泰山岩岩,鲁邦所詹”是文献当中最早记录泰山雄伟面貌的,但我看它强调的是泰山对于鲁国或鲁地的意义。晚些的《礼记·礼器》中说,“故鲁人将有事于上帝,必先有事于叛宫;晋人将有事于河,必先有事于恶池;齐人将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似乎也在说泰山对于齐的意义,也就是都强调了它的地方性。然而,同时的《左传》隐公八年却记载,“郑伯请释泰山之祀而祀周公,以泰山之枋易许田。三月,郑伯使宛来归枋,不祀泰山也”。说明周天子是祭祀泰山的。《公羊传》在同一年记载说,“郑伯使宛来归邴。宛者何?郑之微者也;邴者何?郑汤沐之邑也。天子有事于泰山,诸侯皆从泰山之下,诸侯皆有汤沐之邑焉”。似乎泰山已经是周人的国家祭祀了。
  我们不太清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泰山开始进入国家祭祀的体系,也不大清楚对泰山的信仰何时、如何成为一个区域性的信仰对象。《尚书·舜典》和《札记·王制》都讲到天子巡狩东至岱宗,提到东南西北四岳,在顾颉刚看来,讲到帝王巡狩五岳是汉武帝以后之事(《史林杂识》,中华书局1977年)。另外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左传》和《公羊传》这样解释《春秋》里“郑伯使宛来归枋”一句有什么根据,估计周人把泰山作为天子的祭祀也是值得怀疑的。无论如何,泰山本来是齐鲁的一种区域性信仰,这种特点,即使泰山信仰日益普遍化,也从未消失过。
  泰山后来名声大振,主要是因为秦始皇、汉武帝的泰山封禅。除了与此相关的神仙方士之说外,西汉时民间也有了“生属长安,死属太山”的观念。因此,历代有关泰山的论述非常丰富,如顾炎武《日知录》卷30说,“尝考泰山之故,仙论起于周末,鬼论起于汉末。《左氏》《国语》未有封禅之文,是三代以上无仙论也。《史记》《汉书》未有考鬼之说,是元成以上无鬼论也”。这个说法便是对泰山信仰的深刻剖析,泰山研究史之悠长,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直至晚近时期,由于泰山悠久的历史及其在帝国礼仪中的地位,对它的研究大多停留在三个问题脉络上。一个是沿着古代以来的国家礼仪的路数,把泰山视为帝国的重要文化象征之一,强调它对整个中国政治文化的意义,无论是宏观的研究,还是具体的考辨,都在这样的问题脉络下进行,忽视了它的区域性意涵。二是沿着精英文化的路数,多注意帝王封禅、国家礼制、文人官员与泰山的关系,忽视了民众活动在泰山信仰中扮演的角色,也忽视了泰山信仰对于民众生活的重要性。三是宗教的路数,20世纪初以来无论法国学者还是日本学者的开创之作,还是后来海内外的一些研究,多讨论泰山诸神、相关的道教科仪、宝卷等文献,明显受到19世纪末以后传人的宗教研究或宗教社会学研究的影响,使得人们一提到泰山研究,似乎就有宗教信仰研究的印象。
  这样的状况也影响到资料的使用。比如泰山的诸多碑刻资料,后世多有辑录,但多选择年代久远的、帝王御赐的、名人题写的、书法可称的,这基本上可以称为以前碑刻辑录的“四原则”,此外大量下层民众留下的,或者书体鄙陋的,都不予收集,另外碑阴、碑侧的题名等等,也因“不重要”而弃之弗录。这种做法,即地方志中“艺文志”收录碑文的做法,我们后人还长期沿用,其背后是上述问题意识在作怪。
  本书的作者叶涛教授是民俗学者,长期以来在山东地区辛勤耕耘,坚持田野调查,写出不少论著。但是中国民俗学有个特点,就是在20世纪50年代时改头换面,以民间文学的面目出现,否则便与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一样,被当作“资产阶级伪科学”加以取缔了。民间文学,由于它的“人民性”,在那个年代还可以保留,不过它自然就归属到文学学科。至今大多数民俗学科依然在文学院系中建设,其从业者本科多为文学出身,也就不足为怪。文学出身且从事民间文学研究者最初多注重各类口头叙事文本,后注重田野调查,但很少关注地方文献的搜集及其解读。但叶涛这本书,就他个人来说,在治学的路数方面,发生了一次剧烈的转变。
  中国的民俗学开始于20世纪的10年代与20年代之交,但一直就没有成为过显学。个中原因是比较复杂的,不能一概而论。但最近民俗学似乎常被人提起,也涌现出了不少“民俗学者”,似乎是沾了近年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光。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种民俗学的“虚假繁荣”,因为在这些评审、命名活动的前后,很少有扎扎实实的实证研究和理论探索,我担心这股热潮转入平常之后,民俗学的学术水平会出现停滞不前的状况,但愿我这是杞人忧天。其实,民俗学的产生和发展一直是与现代民族主义思潮直接联系的,现在,现代性和民族主义正在遭受挑战,现代民俗学的根基已经受到撼动,我们很难佯装不见。至少,在与兄弟学科文化人类学比较的时候,我们很难有强烈的学科自信和清晰的学科自觉。
  前几年我曾希望针对“什么是民俗学问题”进行讨论,我也希望,接下去就可以讨论“什么是民俗学方法”,这些问题讨论不清楚,或者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讨论,却愿意一篇篇地炮制冠以“民俗学”名目的文章或专著,那么这个学科的衰落就指日可待了。
  就第一个问题来说,我的答案也不新鲜,但却没有很好地做文章,那就是“传承”。民俗学就是研究文化一生活传承的学问。所谓传承,就像一根线,体现的是一个过程。线的一端是过去,另一端是现在;一端归历史学家研究,另一端归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研究,中间这个动态的、变化的过程就归民俗学家了。比如泰山的进香活动,一千多年前就存在了,今天还存在,那它怎么就从那时候传到今天了呢?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要解释“传承”的内在机制,至少在材料上无法进行时间上的区分。也就是说,既要分析历史资料,也要分析现实资料,因为民俗学关注传承,等于关注连续性,而与其它近代社会科学学科更凸现断裂性不同。这些资料中。既有不同的文类,也有相同的文类:前者中口述的材料当然是在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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