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4期

饮者·歌者·思者

作者:邓文初




  早年也曾拜读过郭先生不少论史大著、随笔文章,却很少集中阅读,断续读过的散篇,印象有如小酌低吟,隽永的是,回味却不耐,随读随忘,风过耳尔。这一回,六十多篇、三十余万文字结集出版,为《法大人札记》四种之一。论史著述之外,更有诗词联赋、演讲实录、故人忆旧、序跋随笔,一册在览,文备众体。闭门锁户,展卷再三,集团式消费,确乎有捆束式效应,那印象,就不再是浅尝微醉,而是几近乎酩酊忘形了。
  涉及到史实与史思,所谓历史哲学与史学反思,那些专业之内的篇章,另文再说吧。这里,只从一个普通读者的最初印象谈起,谈谈那种由微醉到酕醄的感觉。
  郭先生善饮,但不好饮。善饮,小有微名,至少在近代史学界。这,自然是学界的掌故,友朋之间的家常,其中风味,实非酒中之人不能道、非酒中人不能悟的。好在诗酒文章,从来不分,酒外之人,虽不能饮,却可借文字之缘,品一品文中之酒,酒中之文,也可慰情聊胜于无。
  且先看郭先生说酒。
  《客居安阳》一篇,虽属铺叙事实,却也酒中夫子自道。酒兴如潮,奈有医嘱,有妻命,虽本性难改,也只好“连呼求饶”,聊酒代品茗。于是说当年勇,说往事说近事。礼尚往来,安阳友人亦以劝酒故事相陪,说出一个令人震撼、让人色变的故事。河南滑县,一位白发长者向远客敬酒。白酒一瓶,先自饮三分之二,一口而尽;剩下的,请客人领情:
  客人虽略有酒力,但顿时为长者的豪举所惊吓,不敢应允,推迟再三。面对僵持冷场,长者毅然双膝下跪,双手举起酒碗,恭请客人用酒。此时此刻,金石为之化解,客人毫不犹豫,一口气喝下去,然后和衣卧床。此后,哪怕洪水滔天,他都不管了,而且也管不了。
  这样的酒故事也许过于硬了些,即使是对那些酒中君子们。然郭先生听出的却是别样的韵味,别样的古朴民风,听出了“礼失求诸野”的意致。尽管,善饮如郭先生者,在长者这样的酒风面前,也不得不心折色变……
  众生社会,能酒者芸芸,郭先生大约并不特殊。特殊,是这酒与文章的纠结,“闲征雅令旁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醉翁之意,在此乐也。
  这,有郭先生夫子自道作证。2000年10月,山东济南,义和团运动百年国际讨论会,郭先生应邀作闭幕发言:
  昨天的晚宴过后不久,大概在9点半左右,我接到日本女子大学久保田文次先生的电话,他要我到12楼他的住处,他从日本带来了白兰地,还从楼下买了美国的开心果,要请我喝几杯。盛情难却,我毫不犹豫的下去了,一边品酒,一边听久保田先生谈我的家乡湖南,谈岳阳楼,岳麓山、洞庭湖,谈我大学时代的恩师林增平先生,谈唐诗、宋词、学术、人生,几乎无所不谈。此时此刻,我不禁想起当年林则徐从云南路过长沙时,把一个叫做左宗棠的读书人从湘阴乡下叫来,在那个寒冷的冬季彻夜相谈的情景:“江风吹浪,舵楼竟夕有声,船窗入语,互相响答”……
  个人间的对酌,礼节性的互访,在这段即兴演说中,化为两代人的对话,两国间的交流。当下的交情,通过时空转换,联接着上下古今。日本的白兰地、美国的开心果、湘北的洞庭湖,济南的研讨会,跨越时空,如梦如幻,真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感。
  时空转换,又到日本。2001年12月16日,辛亥革命90周年纪念会。七十多岁的老者久保田与人到中年的后辈郭世佑扶桑聚首。“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醇酒逢知己,旧学有知音。一老一少,对酌清酒;故友旧情化作新词一曲:
  中日有缘头,辛亥精英此处留。岁月无痕人有意,纠纠,异域同歌狮子吼;
  窗外是瀛洲,碧海蓝天一眼收。巷尾街头多洁净,愁愁,万里关山何日休?
  郭先生酒后留下这首《南乡子·神户之思》。“纠纠”两字,真乃酒后真言,状物写实,毕形毕肖。酒中豪情万丈,酒后意兴飞扬,栩栩跃然。
  这是喝酒喝出来的率真。
  有这份率真,才有一个学者的酣畅淋漓。
  有这份酣畅淋漓,才是真饮者。
  酒有别肠,诗有别才。
  其实,这一个“别”字,说神秘了,可说是天分,是灵气。说白了,却不过一个“情”字了得:友情、爱情、师生情、父女情、故乡情、家国情……
  世俗有所谓“酒肉朋友”一说,似乎酒桌上的友谊,是经不得时间的。交友之道,儒家也有“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似醴”的教导。“醴”,醇酒也。似乎友谊沾酒不得,稍沾些许,就会飘散随风。有过儒家训导在前,再读郭先生文章,便会有些别理怪言之感。对于酒、对于情、对于友等等惯常说法,便会些些怀疑:这样的古训,该是那些滴酒不沾的清教徒、那些酒外旁观者的既羡且妒罢。
  2007年7月,华中师范大学长沙研究院成立典礼,郭先生临场演讲。典礼何其重也,郭先生忽然来了个“让大家轻松一下”的闲话:“如果只能共患难,这样的朋友还不算真朋友,只有既能共患难,还能同欢乐的朋友才算真朋友;光是被女孩子喜欢并不难,这样的男人还不是最优秀的男人,只有连男人都喜欢的男人,特别是连优秀的男人都喜欢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这样的隽语,大约可以辑入“新世说”了。不要以为这是在救场,那可是又一段酒后真言——有哲思铺展、有人生体验垫底的。且看郭先生谈友情的《说乡情还轻》中的解说:
  鄙意以为,基于个体生命的脆弱,患难之中交友不难,难的却是承平共乐,能否摒免苦尽甘来之后的贪权夺利,才是拷问人性的契机,能不翻脸要命就算不错了;异性之间相引不难,难的却是同性之间的互敬与互让,克始克终,能否摒弃勾心斗角,耻于一味逞雄,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人类与兽类本来就不那么容易分野,更不用说泾渭分明。纵观天下名无经传的凡夫俗子与震天价响的文武胜流可知,有智无度非大智,有勇无情非大勇,既能共患难还能同欢乐的朋友才是真朋友,只有连男人都喜爱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大唐诗人李白,曾有“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诗酒境界。这段话,大约可以做诗仙的注脚了。
  国人的酒话总多悲伤、多抑郁、多苦楚,“酒入愁肠”也好,“借酒浇愁”也好,“醉梦里,年华暗换”也好,“病酒厌厌与睡宜”也好,酒成了安慰剂,成了伤情物。其实,这都是孤独惹的祸,只因没有真性情,故没有真朋友;没有真朋友,故只有独自品茗,“醉浅休归,夜深同睡,明月还相守。免教春去,断肠空叹诗瘦”了。
  这样的酒,不喝也罢,酒徒伤胃;
  这样的诗,不读也罢,诗多折福。
  也许是因为情字太真,太浓,太无法化解,太需要共享,才有了这集子中的一蓑烟雨、故国关山,才有了说故乡,说故人,说旧游之地,说旧居之地的笔墨。那饱满至于精雕细刻的细节,那酣畅至于絮叨琐碎的记叙,那纷纭而近乎“杂花乱眼”的人、事、物、景,那缠绵乃至悱恻冗长的回忆……大约古今作文法,都会引为大忌,立为禁条。然郭先生行文,却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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