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4期

江亢虎:从弄潮儿到落水者

作者:黄 波




  曾经有一部风行一时的电影《大浪淘沙》,电影中的几个主要角色原本志趣相投,但经过时代大潮的淘洗,在各种主客观条件的制约下,终于走上了迥异的道路,也就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大结局。这部意识形态色彩强烈、艺术上也远非出色的电影曾给少年时代的笔者以极大的惊悚之感。稍长之后,鲁迅关于新文化运动先贤的一段话,“有的高升,有的隐退,有的沉沦”云云,同样也给了我深深的刺激。那还是一个张扬理想的时代,在当时的语境下,一个信念自然扎下根来:大丈夫立身行事,不可不慎!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这二十多年里,在现实生活中对人之因缘际会不同而命运各殊的事也见惯不惊了。不过,现代史上的一个人,却由于其前后角色对比过于强烈,越来越引起我浓厚的情趣。这个人,前半身是时代的弄潮儿。后来在民族大义面前却栽了跟头,沦为一个可耻的落水者。这个人就是在中国第一个鼓吹社会主义,抗战中投身敌伪担任汪伪政府考试院长,抗战后以“汉奸罪”受到国民政府审判的江亢虎。
  江亢虎现在是越来越不被人注意了。邓云乡先生曾有感于江氏“知者已少”,特撰《江亢虎其人》一文。他似乎也深觉其人其事难以常理揣度,说其落水是“糊里糊涂送命”,又感叹曰:“‘读书越多越蠢’,过去我常常怀疑这句话。近日看闲书,看到了江亢虎的资料,不禁哑然失笑。这位老先生真有点像是个‘读书越多越蠢’的典型人物。”
  从弄潮儿到落水者,江亢虎究竟是不是“读书越多越蠢”,乃至“糊里糊涂送命”?历史不会如此简单,江亢虎也绝不会是如此简单的一个人物。
  江亢虎(1883—1954),江西弋阳人,出生于一个仕宦之家。如果不是时代剧变,他只能是重复走一条旧士子学而优则仕的老路。但随着国门的被迫打开,中国社会发生了剧烈和深刻的变化。许多人认识到了这种变化,这其中就包括江亢虎的舅父、后来的岳丈刘干卿。长期在官场沉沦的刘干卿远非人杰,对社会的理解当然不能和梁启超等人同日而语,但他仅凭经验和直觉就知道,即将来临的剧变中既潜伏巨大风险,也蕴藏着前所未有的机遇。1910年初,时年27岁的江亢虎赴欧洲留学途中,转道长沙时,与刘干卿同去观戏。散场后,刘对江说:“人世如剧场,纷纷者皆备节目砌末之用,所谓正角者,全幕仅一二人而已。今海内多事,中国且为新剧场之中心,汝宜勉为正角,否则宁勿登台也。”江亢虎后来回忆这一情景时,说当时“闻言汗下,期期不能作一语”。其实看他后来一生之行事,就会明白,刘干卿的一席话是有深刻影响的。
  “汝宜勉为正角”,时世的进一步发展果然给了江亢虎当正角的机会。因其家庭背景,加上多次出国游历,且积极投身于新闻和教育界,又勤于作文宣传鼓动,青年江亢虎虽只被清廷赏了一个“四品衔”,但却已经是京城瞩目的新派人物了。1910年,江亢虎更因卷入汪精卫谋刺摄政王案件而名噪一时。江亢虎究竟与此案有没有直接关系,文献不足征。不过,这倒是他和汪精卫的名字第一次连在一起,而这一关系后来竟然决定了江亢虎下半生的命运。
  考察清末江亢虎的言行,以当时之眼光视之,说其骇人听闻是不夸张的:1903年,他独揭“无宗教、无国家、无家庭”的“三无主义”;1911年,发表《忠告女同胞》,疾呼中国妇女要赶快从“淑女、良妻、贤母”和“社会的附属品、补助品”,变为“世界上一完全个人”;1911年发起成立国内第一个“社会主义研究会”……江亢虎如此喜好耸动视听、标新立异,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虽然现在看来,他的许多言论实在稀松平常,如关于教育、女权的自然源于他在异国游历的经验,“三无主义”也不过拾当时世界风行之无政府主义之余绪,但江氏的活跃总难免给人“好出风头”的观感。梁漱溟先生一家在北京与江亢虎“夙有来往”,晚年著《我的自学小史》,提到江亢虎时,就认为江氏种种立异鸣高的言行“完全出于投机心理”。一个少负不羁之才、长有乡曲之誉的人,有一点出风头、投机的心理,是毫不足怪的,但如果完全将艰难时世对一个青年俊彦的刺激忽略不计也并不公平。否则,我们无法解释,庚子事变之后,前面已有“戊戌六君子”流血的惨剧,而江亢虎居然准备趁慈禧太后从西安回銮京城的机会,拦驾上书请求变法。事虽为其舅父所阻而未成,但从中也可看出,江亢虎和当时大多数旁搜异域求新知的读书人一样,未必就全无一份热烫烫的爱国情怀。毋宁说,济世之心和功名之心在江亢虎这儿是相伴相生的,他不愿意做社会的配角,要做时代的弄潮儿,他也自负拯民救世之才,以为自己的一套理论对积贫积弱的中国有特殊效用。
  随着民国的肇建,中国社会出现了许多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政党政治勃兴,建党办报一时蔚然成风。
  如果说江亢虎至今还在中国近代思想史和政党史上有一席之地,这就是因为他不仅是在中国最早鼓吹社会主义的人,而且身体力行,组建了一个以社会主义为根本主张的中国社会党。考察他的思想之旅,自然和他的出洋游历密切相关:1910年他第四次出国期间,无政府主义思潮在欧洲正呈云蒸霞蔚之势,而从无政府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又是当年中国不少思想前驱大致相同的轨迹。
  鼓吹“无宗教、无国家、无家庭”这“三无主义”的江亢虎,在清王朝崩溃前夕遇到了麻烦,一度被视为“洪水猛兽”甚至“革职逮捕”,而到了民国,他的建党活动也并不顺利。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国社会党的理论不仅和当时的制度,更与中国的国情和传统有一种天然的紧张关系。
  中国社会党于1911年11月5日成立于上海,江亢虎被推举为该党本部部长。中国社会党采定党纲八条:赞同共和;融化种界;改良法律,尊重个人;破除世袭遗产制度;组织公共机关,普及平民教育;振兴直接生利之事业,奖励劳动者;专征地税,罢免一切税;限制军备,并力军备以外之竞争。纲领是江亢虎编制的,即使在当时也可能看不出有特别强烈的色彩,实际上是一个调和折衷的产物。江亢虎后来也承认为适应大多数人的心理,“不能尽与纯正社会主义所主张者相符,亦不能尽与各国社会党所主张者相符,并不能与鄙人个人夙昔所主张者相符”。这反映出江亢虎作为党魁的智慧,即使个人极具锋芒,但组党则不能不顾及现实。
  尽管如此,上述纲领中的第四条还是引起了强烈反应。当时中国社会党申请立案,北洋政府内务部就以“规章有破除世袭遗产制度等语,核与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第六条第三款,人民有保有财产之自由之规定相抵触。盖临时约法既明定保护私有财产制度,而该会党乃欲破除私有财产制度,若竟听其见诸实行,不惟约法精神因而破坏,抑且安宁秩序大有所妨”为理由,宣布“该会党所请立案之处,应不准行。”对此,江亢虎回应:“不知此乃学理的断案,尚未著手于实行,即使实行,不过本党党员以其志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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