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6期

殷海光的困境

作者:邓文初




  在近代中国自由主义人物谱中,殷海光显然是一位殿军之将。与早先几位领军人物相像,殷海光也有着同样的早熟与早慧特征,其标志是早在中学时代,独立翻译过一部四百七十多页的逻辑学著作,并动手撰写一篇洋洋洒洒一万五千字的译者引言,引起逻辑学大家金岳霖的垂青。追求智慧的激情、思考问题的理性与驾驭中英文的能力,展现并预演了这位少年“小狂士”此后搅动中国思想界的诸般武器。
  然而,这位颇具语言天分的学者,翻译中的“硬伤”却不少,有些曾引起台岛学界的辩难;有些却没有被关注,其中原因是值得发覆与深思的。这里自然不谈学界点出过的误译错译,也不准备全面检索殷海光的翻译实践,仅就一个例子,做解剖麻雀式的展开,或可拾遗补阙。
  这个例子在殷海光的文章《有颜色的思想与无颜色的思想》的结尾:“现代科学与非科学之间的重要分别,在于一开步走时科学家在意愿上就趋向于摆脱颜色之泥糊,所以,它能逐渐成为客观的知识(intersubjective knowledge)”(殷海光:《思想与方法》,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192页)。在这里,intersubjectiveknowledge(主体间知识)被殷海光译作“客观知识”。
  在殷海光撰写此文时代(1960年),也许intersubjective knowledge在汉语世界中并没有确定的译名,但主观/主体(subjective)、客观/客体(objeetive)之分,却早已是哲学界的常识。然而,殷海光却是不假思索地错了,原因何在?
  要解释这一失误,需要追溯殷海光的一个命题:“思想的颜色”。
  
  一
  
  思想的颜色?一个荒谬的命题?
  没错,这是一个荒谬的命题,但更是一个严肃的命题,是中国自由主义者以几乎全部力量与智慧来对待的命题。殷海光更是劳神焦虑、反复辩难,专注于这一问题的解释、反思、批判与重建。甚至将之作为自己思想的真正敌人,狮子搏兔,真刀实枪。
  何谓“思想的颜色”?
  对于这样重要的概念,殷海光并没有给过严格的定义,而是简单例举和模糊界定。他说,“我们知道,宗教教条、传统的说法、祖宗的遗训、这种那种主义,都是想象、决意、情绪、意欲、特定的人身等等因素糅合起来的产品。这些东西充满了特殊的色调,没有普遍的效率。我们把它叫做‘有颜色的思想’(colorful tllinking)”(《思想与方法》,第158页)。
  按殷海光的说法,思想有无颜色,其判定标准是普遍性与有效性,前者强调是否遵循逻辑推论;后者要求符合科学事实。依据这两条标准,殷海光认为,只有数学家、理论物理学家,解析哲学家才能算作生活在无颜色思想里的人,其余种种,包括一般所谓的哲学,都是“有颜色的思想”。故方范(道德、规范、规则等)、情绪、美感、宗教、文化等等,都是有颜色的思想。
  在殷海光的知识谱系中,思想可以归为五类,美艺的、方范的、情绪的、图像的以及认知的。在这五类思想中,前三类属于“有颜色的思想”,后一类是“无颜色的思想”,而“图像的思想”则是“颜色中立的思想”。
  依据上述两条标准,殷海光对一些“有颜色的思想”进行了具体分析,包括祖宗遗训、传统、宗教、意底牢结(ideolo-gy,意识形态)等。
  殷海光认为,祖宗遗训支配力的心理基础,乃是父亲意象,这在农业社会中具有强大的控制力。效法祖先,其实是被“选择的注意力”所左右:他们只注意到成器的“祖先”,没有注意到不成器的祖先;传统则是通过语言、文字、仪式、礼节和风俗习惯起作用,大多数人没有独立思想的能力,所以传统对于大多数人的思想和行为构成巨大的支配、甚至强制,但“合传统”与“有价值”并没有必然联系,“从前者推不出后者,从后者推不出前者”。
  而“意底牢结”是不同群体的思想模式,它受地理、气候、习惯以及文化环境的影响,是观念、信仰的丛结,主要表现为各种主义。人类总是生活在各种观念、主义之中,尽管很多时候是现实世界衍生并支持着观念世界,但更多的时候是观念决定着人的行动。“古往今来,许许多多人照幻想行事。近代的狂人,则照着所谓的‘集体主义’,或‘实现’这样那样的‘主义’来驱策‘真信仰者’,于是人变成了蚂蚁!”(《思想与方法》第170页)
  在殷海光看来,颜色越浓的思想,越是多姿多彩,而“多姿多彩的东西常能吸引人,甚至能使人为它之实现而粉身碎骨”。“宗教教条、文化传统、祖宗遗训和这样那样的主义,这一类的东西,可以引起人的向往,可以引起人的怀念,可以使人觉得自己是历史的一个角色,可以激起人众的狂热之情。这些东西,也许是人所喜爱或不可缺的,但是却不能代替知识,不能据之以解决实际的问题”(《思想与方法》第159页)。
  五色令人“迷”,没有颜色的东西较难令人产生兴趣,人需要活在有颜色的思想里,只有这样,“他们才感到生之乐趣和生之可欲。”于是,“有颜色的思想”弥漫甚至控制整个社会,而这正是现时代社会的祸乱之源。
  殷海光并非完全否认有“有颜色思想”的功能,而是希望遏制它的膨胀,这正是近代中国自由主义者给自己设定的思想任务。也正是这样的使命,牵引他们一再沉浸于逻辑经验,沉浸于哲学解析,试图通过理性来廓清、消除有颜色思想造成的混乱。
  在殷海光看来,思想的纯化、无色,正是现代科学发展的趋势,可以得到科学发展史的印证:“人类知识的演进是从颜色较浓的状态逐渐向颜色较淡的状态发展。时至今日,在全部经验科学中,物理科学几乎成为‘无颜色的科学’。至于生物科学家及行为科学,近几十年来,也急遽地在‘褪色的道路’上奔跑。这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思想与方法》第166页)。
  这就是殷海光“思想的颜色”命题的基本内容。但显然,站在现代科学哲学、知识社会学立场,殷海光“思想的颜色”命题是成问题的。
  给思想消色的过程,其实质是将思想知识化,将知识科学化,再将科学量化、数学化、逻辑化的过程,其论说方式不仅误解了思想,也误解了科学。误解思想,是以知识衡准思想,将思想混同于“理性”,取消思想的独立价值与主体特征;误解科学,是将科学片面化、物化,无视科学进程中的主体介入、范式生成与文化传承。
  在殷海光看来,知识的有效性只在其客观性,但科学哲学、知识社会学已经注意到,即使对于经验科学事实而言,知识也无法摆脱主体认知的作用。知识的效准,与其说是在纯理推论、在逻辑推演中,不如说是主体间的一种约定,是科学统一体内部互动的结果。在科学知识体系内,人的认知、人的主体性、主体间的交流与认同,不仅无法抹杀,而且地位重要。这正是波普等科学哲学家、知识社会学家使用intersubjective knowledge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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