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6期

受苦人的三宝

作者:陈幼民




  受苦人有哪三宝,说法不一,或许还有人就根本不认同这种提法。而我听到的是:老镢、烟袋、破棉袄。这三样合起来,就是一个受苦人最基本的装备。当年在高原上劳作的男人,几乎都是一样的打扮,当然还有白羊肚手巾,只不过我插队的时候,很多年轻人已经不系它了。
  老镢是陕北最具典型性的劳动工具,它的突出特征是刃宽,大概有一尺多,比平原上的镢头要宽出几倍。镢头呈三角形,上边焊着圆的镢帽,楔上三尺来长的镢把,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老镢是庄稼汉能力的标志,你若见哪个老镢刃面雪亮,把子光洁笔直,被汗水浸成古铜色,铁头和木把楔得结实,就知道它的主人,绝对是干活的好手。
  宽刃的老镢,对付的是松厚的黄土,一镢下去,能翻起好大的一块,翻过来用镢帽一砸,那土就散成一堆。听说当年大生产的时候,有的人一天能掏一亩多地,被人称作“气死牛”,这当然是革命精神所致,但老镢也功不可没,试想如果换了窄刃的镢头,恐怕就要“气死人了”。
  陕北人出工时,并不总是把老镢扛在肩上,像报纸上照片里的那个架势。那些干活的把式们,是不肯把力气使在路上的,他们出工时,一个个显得懒洋洋的,弯腰塌背,曲着双腿,一步一晃,有的把老镢头搭在肩上,把子搁在胸前,双手揣在袖筒里,就像抱着个婴儿。有的就把镢头搭在胳膊上,把子甩在身下,好似武士带了把腰刀。总之,老镢对于受苦人来说,就好像他们身体的一个物件,怎么拿着都舒服。可当受苦人的双脚站到土地里的时候,便变了一副模样,老镢一抡起来,身上的肌肉就凝成了块,把脚下的黄土像切豆腐似的,翻成了熟地。
  年轻人到了该挣工分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装备一把老镢。村里没有铁匠铺,镢头要到集上去买回来,由自己的父兄指点着,装上把子,楔结实了。这木把子通常取自沟里的砍头柳,选一根粗细合适的椽子,截成三尺来长,刮磨得顺溜可手,没一点磕疤。楔把子是有讲究的,角度太大,挖起来费劲,角度太小,又带不起多少土,效率太低,所以,老镢安好后,还要经过老汉们的反复试验和调整,觉得合适了,才会给年轻人用。我们知青到村里,使用的每一把老镢,都是老乡们这样装好了送到我们手里的。
  为了让木把和铁镢结合得更紧密,老乡们通常会在镢帽里垫一块旧鞋帮子,就像阀门里的垫片。用得时间长了,镢头就会松动,最好的办法是将镢头在水里泡一下,楔子和垫片吃了水发胀,自然就紧了,但山里没有水,我们年轻人就往镢上撒一泡尿,照样管用。
  其实老镢也有大小之分,小的叫小镢,可无论大小,总会有一把带在受苦人身边,你若在山里见到个受苦人没带着镢,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好像战士没了枪。老镢对于受苦人来说,不仅仅是种庄稼的工具,在生活的许多方面,它都是人们的好帮手。在山上砍柴用它,连根带梢一起挖走,把柴用腰子一捆,老镢把子一插,扛在肩上,从背后望去,就像一堆柴草自己在动,老镢此时就成了挑担。修路补桥时用它,有时路被雨水冲出了壕沟,就近从土崖上刨下一堆土,填平夯实了,看着舒坦。这种事受苦人在上工路上随手就做了,用不着别人来安排。陕北人打窑洞主要用老镢,那些把式们斩窑面留下的镢痕,就像花纹那么整齐漂亮。受苦人在走路时也离不开老镢,陕北是山路,有时在陡坡上无路可走,便用老镢先掏个脚窝,把镢砍在土崖上拽着,脚下轻轻一点,人就越过去了。甚至在地里休息的时候,也离不开老镢,人们把镢头往地里一插,镢把就成了板凳,或者躺下,枕着镢把也能睡个舒服觉。
  到了闹红的时候,老镢又变成了革命的武器,民歌里唱道:镰刀斧头老镢头,砍开大路穷人走。我想老百姓哪有那么多的武器,能找得见的只有老镢,使着也顺手,壮壮声势也还凑合,真到了战场上,用老镢的,肯定吃亏。不管是不是真的用它去打土豪,作为艺术形象,老镢与受苦人搭配是最贴切的,如果换成别的,还真不是那么回事。
  烟袋好似陕北受苦人成熟的标志,男人当了家,脖子上若还没有挂上个烟袋锅子,就像嘴巴上没长毛,叫人觉得不那么踏实。男人们凑在一起谝闲传,先拿出烟荷包,用手指头捏出烟末装好,用火镰点着,嘬上几口,才慢慢地说话,显得那么稳重,言语也有了分量。
  抽烟也分讲究和不讲究。不讲究的,拿个树根挖个洞通个眼就能抽,那讲究的,烟具必须成套,有烟锅、烟杆、烟嘴,烟荷包和火镰。烟袋锅子有全铜的,也有杆子是鸡骨头木的,烟嘴是玉石的,用绳子与荷包连起来,或挂在脖子上,或别在腰带上。男人不像女人,好歹还能在耳朵上带上个环子,在衣服上配朵花。男人的装饰物就是烟袋,所以,烟锅通常都被擦得锃亮,荷包上也会绣上花。谁家的烟具好,男人抽烟时的表情都不一样。
  火镰这东西我是到了陕北才见到,有点像城里女士们拿的小钱包,只是边上镶着厚厚的钢条,里边装着火绒。这火绒一般是由艾草的叶子晒干了,撕成絮状做成的。抽烟的时候,把火绒撕下一点裹在火石上,用钢条铿铿地打着,进出的火星燃着了火绒,再慢慢地移到烟锅上,抽烟的人紧嘬几口,才能把烟叶点着。
  我很喜欢看老乡们打火镰,觉得这应该像祖先们的钻木取火,就像变魔术似的,在火石的撞击下,火绒开始冒出一丝青烟,人们捧着它,小心翼翼地吹着,直到它闪出暗红色的火光。我想这种取火方式恐怕有几百年之久了,却依然保留到今天,在别的地方只存在于文字记载上的东西,却让我亲眼见到,也属不易了吧。
  其实陕北那时也有火柴,家家只是点灯烧灶的时候用。火柴要用钱买来,一天用多少根得算计着,抽烟用量大,没数,所以还是用火镰合适。
  由于取火不易,烟瘾大的人就得格外珍惜这火种,一锅抽罢,他们就脱下鞋,把燃着的烟灰磕在鞋底上。陕北的老山鞋底子厚,又被土给浸透了,禁烫,新一锅烟末装好,便把烟锅凑在鞋底子上,扣住那一点烟灰接着抽。所以你在陕北能见到这样奇特的现象,人们在捧着老山鞋喷云吐雾。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男人们在一起抽烟,相互之间又显得亲近了许多,谁觉得自家的烟叶好,便要请周围的人都尝尝。装了锅新烟,又懒得打火,便可以凑到别人的烟锅上去借火,两个人的烟锅叠在一起,一个使劲吸,一个使劲吹,直到引着了才分开。
  ’
  烟草是人们在窑前屋后随意种的,成熟后,便把烟叶一片一片地用绳子穿起来,挂在墙上去晾晒,待干透了,揉成碎屑装到荷包里就成,不像人家烟厂要经过烘烤和发酵的过程。这种烟抽起来,又呛又辣,像根铁条顶在嗓子眼上,咽都咽不下去,除了烟瘾极大的人,知青们一般都不会碰它。有时和老乡们凑热闹,用人家的烟袋抽两口,也是入口即吐,不敢真的吸进去。知青们下乡,和老乡们打成一片,农村的饭也吃得,衣也穿得,惟独这烟抽不得。我们都喜欢在头上系白羊肚手巾,可在脖子上挂烟袋锅子的,还真没几个。
  说起抽烟,恐怕很多知青的烟史都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