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0期

高原风物

作者:陈幼民




  云里的日头
  
  中国人好以“四”来编民谣,什么四白四黑四喜四悲之类。形容狠毒的有这么四句:“云里的日头,洞里的风,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这后三句好理解,但云里的日头怎么会是“毒”的,我始终搞不明白。按说三伏天的太阳直直地照着,把人都晒出油来,那才叫毒,云里的日头见都见不到,人们何以这样来说它呢。
  待插队到陕北,一天到晚在山上混,顶风冒雪,日晒雨淋,什么样的天气都经过,一日有幸亲身领教了“云里的日头”的威力,才弄懂了这句话。那是在插队第一年的夏天,一向干旱的陕北高原连着几日阴云密布,老天总是沉着脸,却一滴雨也不下,只是便宜了我们这些在山上干活的人,没有了烈日的暴晒,凉凉快快,连草帽也不用戴。依然是光着膀子,身上有些汗,顷刻就被山风吹干了。山高云低,把人压在中间,仿佛伸手就能够着似的。在伏天里干活,能有这样的待遇,自然是喜出望外,劳作的辛苦也被减了半。
  到休息的时候,我坐在地头和梁生子拉话。这时风突然把云层吹开了一道缝,一道耀眼的阳光刹时像箭似地直射下来,照在我的身上,不防备间,赤裸的皮肤顿时就像烧灼了一样,火辣辣地生疼,我不禁跳了起来,急忙找了衣服披上,躲了开去。梁生子拍手叫道,后生家,知道厉害了吧。一整天。我都没敢再赤膊,生怕又被“毒”一下。
  敢情太阳一直在和云较劲,夏天本是它发威的时候,怎容云层左遮右挡,你看不见它并不等于它不存在,抽冷子就要显一下手段。尽管云层一直在庇护着受苦人,可总会被风吹散,多数时间里高原上依然是艳阳高照。
  编民谣的人,看来也是吃过亏的,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短短四句,精炼准确。随着时代的发展,后娘的心已不再像前人所想的那样,而自然界的那三项,不会有什么变化,世人还是小心为好。
  
  红月亮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多年以后,它仍像一幅画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日出与日落,是受苦人的时间表,他们不太关心月亮,因为白天已经太累了,吃罢了晚饭,便早早地熄了灯,到炕上享受婆姨的温情。只有那些独守空房的婆姨们,才会盯住了月亮,思念自己出门在外的男人。她们唱道:“一更里,月正东,我想丈夫一场空;二更里,月儿高,我想丈夫好心焦;三更里,月正南,我想丈夫难上难……”就这样一更一更地盼着,月亮伴随她直到天亮。
  如果说太阳属于男人,那月亮就是女人的。阳光强烈,把汉子们都晒成古铜色,增添了他们的阳刚之气;而月光如水,它的恬淡、温柔,正好可以抚慰女人的哀怨。高原高,千山小,这里好像离月亮特别近。每到十五的时候,它就挂到了树顶上,把淡淡的清光洒满了整个村庄。夜空下的高原,寂寞宁静,连群山都沉睡了,只剩下银色在慢慢流淌。
  可月亮不总是这样,银色也不是它惟一的衣裳。在高原上,我就见到了红色的月亮。
  那是一幅绚烂的画面,夕阳还没有退去,被远处的山顶着,把高原照成了一片金黄,而月亮却早早地登场了,它就像刚从铁匠炉里拎出的圆圆的大铁片,贴在东边的天上,发着桔红色的光。它离我如此的近,仿佛扔块石头就能撇上。
  天空一片绛紫,我惊愕地站在两个通红的星球中间,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看西方,残阳如血;看东方,又似旭日初升。什么叫乾坤倒转,什么叫时空错乱,是地球变了转速,还是月亮坏了规矩,我只习惯在天上看见一个星球,认定一种秩序,倘若发生变化,便不知所措。我没学过天文气象,对此无法解释,只能想到神话。看来后羿射日还是有些依据的,古人也许看到了这个景象,便以为天上有好几个太阳,惊恐之下,怕灾难降临,便请后羿去射。不过这么美丽的红月亮,真要叫后羿射破了实在可惜,幸而离得还远,后羿也没那么大的神力。
  正胡思乱想间,憨娃赶着牛从我身边过,见我愣着,便吼道:呱娃子,想甚呢,再不走等着喂狼呢!这一嗓子把我拽回到人间,我荷着锄,一步一回头,跟着牛屁股往村里走。
  不久,太阳落下了,月亮也失了红色,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后来,我考上了西安美术学院,学了点本事,就总想把这景象画出来,试了几次,终未成功。
  
  长流水
  
  干涸的西沟掌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水,弯弯曲曲地在沟底的石缝间淌着,数日不歇。亮官子叹道,咱沟里也有长流水了。
  这话有点像诗,让我感动了许久。水对于塬上人来说,不仅是生命的保证,简直就成了一种图腾。我们这里山大沟深,没有河流,没有湖泊,没有小溪,人们过日子靠的,就是沟底石缝中淌出的一点点泉水。每天人们赶着牲口下山,把这水慢慢舀到桶里,再驮到塬上去,省吃俭用,看得比油还珍贵。在受苦人的言语中,水通常用来形容最美好的东西,长流水是永恒的象征,甘雨意味着太平年,强壮的汉子要往船头上站,姑娘走路的样子是水上飘。尽管人们稀罕水,但他们对水的想象却被群山阻隔了。插队的时候,老乡曾问过我们,湖和海是什么样子,不管我们怎样形容,他们还是一脸茫然。这也难怪,我知道,只见过一汪泉的人,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烟波浩淼的壮阔景象的。但是正因为如此,陕北人才对水寄托了那么厚重的情感和期望,这也许是青山绿水地方的人体会不到的。
  西沟就在我们的塬下,山梁的末梢伸到这里,就变成了刀一样的峭壁,把山沟隔成一个个的圪(土劳),这里土厚,被受苦人都开成了地。西沟有几里长,算下来地也不少,只是没有水,种的玉米也长不大,稀稀拉拉的,如今沟里冒出了水,尽管它只有指头粗细,就像刚出生的羊羔蹒跚地在地上爬,那么弱小可怜,随时都会被干涸的土壤吸干,可它依旧顽强地一点一点向外伸展,在黄土上画出一道深色的线。
  庄稼汉们围着它,小心翼翼地看着它流淌。梁生子说,我们应该在下边打一个坝,把水存起来,坝底下弄个菜园,种上韭菜,这样我们包扁食的时候,就不用向别人买了。有人接道,有了水浇地,干吗光种韭菜,还可以种黄瓜、芹菜、白菜、茄子,把咱没吃过的都种上些。人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仿佛那个美好的愿景很快就可以实现。
  就这么一点点的水,竟在受苦人心里激起了如此大的波澜。我相信,以陕北人的勤劳,如果有了水,他们也会像平原上的人们一样,把大地织成锦绣的。于是,他们就动作起来,找到最合适的地点,用老镢刨出了标记,准备闲些的时候就开工。
  然而好景不长,西沟里的一面土崖突然塌了,就像晴天里响了一声闷雷,巨大的土流倾泻而下,填平了沟底,小溪不见了。虽然人们一直在期盼着,可它再也没有流出来,连同受苦人的畅想,一同被埋葬了。
  西沟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庄稼还是那么可怜。
  沟里什么时候才能有长流水呢?
  
  生命树
  
  那座山顶上原来有一座庙,“文革”的时候被砸了,只剩下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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