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0期

陶渊明妻“与其同志”说献疑

作者:郭景华




  陶渊明有《和刘柴桑》云:“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渊明实在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历史上在评价陶渊明时,有相当部分接受者把他作为高洁的隐士身份来认定,这其实是不太符合实际的。陶渊明并不像当时许多隐士一样,索居山林,不问世事。他“结庐在人境”,和亲友、当地人民都是有往来的,这都有诗作证,无需多言。在我看来,陶渊明不过是“归田园居”而已。沈约《宋书·周续之传》云:“(续之)人庐山事沙门释慧远。时彭城刘遗民遁迹庐山,陶渊明亦不应征命,谓之‘浔阳三隐’。”(卷九三)这说明渊明还是非常有颗世俗平常心存在的。在陶诗中,描写人情、亲情、友情的诗也比较多。在陶诗中,显示陶渊明那种亲情人伦之爱的篇章可以见《命子》、《规林二首》、《祭程氏妹文》、《归去来兮辞》、《孟府君》、《责子》、《与子俨等疏》诸篇。我认为《命子》、《责子》、《归去来兮辞》、《与子俨等疏》等篇对于我们了解陶渊明家庭生活的状态和在此状态中的渊明微妙复杂的内心情感,非常重要。
  那么,陶渊明与家人关系是怎样的呢?
  从《命子》内容看,此诗写于长子俨出生之时,该诗即为俨命名而作。“此诗自首章追溯唐、虞、夏、商,盖后陶姓氏族之所自来也。……七章以下方说生子命子之意。然观其自嗟寡陋,自惭影只,谆谆戒勉,其切望于诸子深矣。”(温汝能:《陶诗汇评》卷一)这是一篇述祖先功德的文章,意在告勉子弟牢记祖先光荣历史,并勉励他们将之发扬光大。由此篇可知,俨为长子。又据《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则渊明二十来岁丧妻,后续娶翟氏。那么,俨应为第一位妻子所生无疑,这跟《与子俨等疏》中说:“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就对应上了。《责子》诗通过对几个儿子的点评,显示作为人父的渊明的复杂心态。《与子俨等疏》是诸篇当中最为重要的一篇。由于本文论旨大略由该篇推出,为方便研究对照计,故节引如下: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颍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汜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引自龚斌《陶渊明集校笺》441—442)
  陶诗专家们在此疏的系年和作品性质有些争议。如苏轼以为“渊明临终,疏告俨等”(《与苏辙书》);《宋书·隐逸传》说它不过是“与子书以言其志,并为训诫”;今人游国恩先生在其《陶渊明年纪辨疑》以《宋书·雷次宗传》中所载《次宗与子侄书》为证,认为此文不过是一份平常家信,不为遗嘱看待;龚斌也以游说为是(《陶渊明集校笺》445—446)。从疏中自云“吾年过五十”,是为晚年作品无疑,但是否为正式遗嘱,因为渊明的具体生卒年月尚无确论,这里存疑。不过从疏中可知渊明病势沉重,“自恐大分将有限也”,当作临终告诫也可。从内容上看,渊明虽然达观天命,任真固穷,但是大限将到之际,仍然抱有对幼儿的一份内疚之心,因为自己生前并没有给家里留下多少财产,所以对自己死后儿子们可能出现“幼而饥寒”、“每役柴水之劳”生活状况很是担忧。但事已至此,惟瞩儿子们要互相关爱、体贴,并举历史上兄弟恩爱的事例,勉励儿子们向这些榜样学习。因此,元代李公焕认为:“或疑此疏规规遗训,似过为身后虑者,是大不然。且父子之道,天性也。何可废乎?靖节当易箦之际,犹不忘诏以人伦大义,欲表正风化,与夫索引行怪,徒洁身而乱大伦者异矣。”(《笺注陶渊明集》卷八)关于此疏文间其它大义,我认为清代林云铭说得比较精到:“与子一疏,乃陶公平生实录,全副学问也。穷达受夭,既一眼觑破,则触处任真,无非天机流行。末以善处兄弟劝勉,亦其至情不容已处。读之惟见真气盘旋纸上,不可作文字观。……但玩篇中所云‘邻靡二仲,室无莱妇’四语,俗眼千古相同,古今多少高人,止为此关打言。陶公‘内愧’二字,不肯作欺人语也如此。”(《古文析义》初编卷四)林云铭在这里把此疏当作渊明毕生写照来观,并结合心理考察、揣摩,认为“邻靡二仲,室无莱妇”四句堪可玩味,可惜语焉不详,后来集说陶诗者也没有进一步阐发。下面我试析该疏文透露出来的微言大义。
  该疏文出现了几个跟女人有关的典故。“孺仲贤妻之言”典出《后汉书·列女传》:东汉王霸,字孺仲。有一天,王霸看到老朋友令狐子伯的儿子来访,仪容非凡,而自己儿子蓬发疏齿相形见绌,觉得很惭愧。他的妻子安慰他说,既然立志隐居躬耕,就不必为儿子蓬发疏齿感到惭愧。王霸于是和妻子安心退隐躬耕垄亩。“莱妇”指老莱子之妻,典出刘向《列女传》:楚老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楚王欲使守楚国之政。其妻日:“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鈇钺。今先生食人之酒肉,受人之官禄,此皆人之所制也。居乱世而为人之所制,能免于患乎?”老莱子遂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另外“二仲”典出嵇康《高士传》:求仲、羊仲,皆治车为业,蒋元卿之去兖州,还杜陵,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惟二人从之游,时人谓之二仲。渊明在疏文中云:“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也就是说,在外没有如二仲那样的知心朋友交游,在内也没有莱妇那样的贤妻鼓励。由此可见,渊明的内心是相当孤独的。从这方面看,他对自己一生感情生活也是不满意的。考虑到关于渊明结交友朋的讨论,文学研究史上已是多多,这里不再复议。单检渊明的婚姻生活考察,史传多有抵牾之处。颜延之《陶征士诔》载:“居无仆妾。”沈约《宋书·隐逸传》载:“(渊明)为彭泽令,公田悉令种秫稻。妻子固请种杭(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杭。[按:稻类有黏与不黏的分别,“稻”最初专指黏者,不黏的叫杭(同稉、粳),又叫稴、秫等等。黏稻适于做酒]以后李延寿、房玄龄等撰史书均引沈约说法,此处不表(按:惟《晋书·陶潜传》记“二顷五十亩”作“一顷五十亩”。想是笔误)。萧统《陶渊明传》载:“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李延寿《南史·隐逸传》“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以上所引史料,延之为渊明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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