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2期

塬上一声喊

作者:陈幼民




  陕北的受苦人成天在黄土里滚,甭看干的是粗活,说话却文气,比如我们普通话里的喊,在陕北人口中,就叫“呐喊”。这个词用来形容陕北人的言语方式,是再恰当不过了。众所周知,陕北是山地,沟壑纵横,出门去种地,就在对面山上,隔着条沟,村里都能嘹得清人影,可真要走到那里,也得有十里八里的路程。所以,有事要招呼村里,只能靠喊。陕北多歌手,音高得能钻到天上去,我想,与这喊话的习惯不无关系。
  如果这喊是扯破了喉咙的瞎喊,自然不值得说。陕北人在长期的实践中,把呐喊发展得有声有色,有腔有调,几乎与歌相似。比如这山上的人要和那山对话,先拉一个长声“呜——”。这声音就像箭似地射过去,对方接到并应了,才开始说话。这很像有些歌曲开始时的引子,或者戏曲中的叫板。你无论是在山上还是村里,时常都能听到这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声音。比如说清早,太阳还没出来,在炕上就听见队长在村头喊:“搂——早——咧——”,这一嗓子就能把夜幕退去,逼得你从被窝里钻出来,赶快跟上队长的步伐,否则连在哪块地里干活都不知道。到了快吃饭的时候,队长又冲着村子喊:“呜——柱子家的——叫你老汉把饭——送过来——”对面听到了,也是一声呼哨:“解下咧——”不一会就见柱子挑着担子出了村。
  男人们是呐喊的主体,尤其是那帮后生,若是在山上干活,远远地望见路上走过来一个穿红袄的婆姨,便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叫起来:“呜——那是谁家婆姨——累不累呀——快过来歇会儿吧——”把人家羞得一溜小跑没了影儿。
  相比之下,女人们就显得规矩了许多。但也有例外,尤其是到傍晚吃饭的时候,婆姨们常会站在窑畔上招呼自己的孩子,刚开始还是像唱歌般的动听,若是喊了半天还不见回音,婆姨急了也会骂起来:“海娃子——你狗日的钻到哪坷咧——!”我听了觉得好笑,这等骂人的话别人说得,对亲生的娃儿却万万说不得,否则将置自己于何地。想必是气昏了头,将这日常的脏话拿来便用,哪里顾得许多。
  脏话不好听,婆姨们的叫喊却有好听的。且不说她们在地头与挑衅者的戏谑,就连哭丧都让人荡气回肠。当然,说人家哭丧好听有点不近人情,但陕北的哭丧调被专家们演绎成传遍全国的乐曲也是事实。村上的长辈死了,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奔丧,婆姨们一进村口就开始哭叫起来,她们用白手帕捂住脸,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道:“哎呀我那苦命的——丢下我可咋过呀——”这声音在村庄的上空久久地盘旋,给山圪崂染上了悲剧的色彩。
  其实这还只是序曲,待人人了土,在新起的坟堆前,正式的哭丧才开始。我相信每一个听过婆姨们哭坟的人都会被打动,说是哭,其实是唱,有叙事,有拖腔,有高亢,有低回,就连哽咽也在节奏中,一板一眼,就像戏剧中的咏叹调,一波三折,滔滔不绝,直唱得山川变色,天地动容。我不知道这种唱法是否有人传授,好像陕北的婆姨们天生就会这种本事,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她们,一跪在坟前,张口就是这种腔调。陕北的生活困苦,婆姨们更是备受压抑,劳务的繁重,婚姻的不如意,都郁结在心里。她们成天围着灶台转,没有机会像男人那样,站在山梁上吼信天游,把满腹的心事让风吹了去,婆姨们在哭诉死者时如此悲切,想必也把它当成了一个难得的宣泄机会,将自己的种种委屈向着老天倾诉。
  招呼人得喊,招呼牲口更得喊,拦羊的汉子把羊撕了满坡,往回收的时候,拦羊铲撇出的土块伴着呐喊准确地落在头羊的跟前,让它乖乖地拐向回村的路。赶牲灵的人也有一整套吆喝的口令,比如赶着队里的驴到山上送粪,是不用鞭子的,上坡使劲,下坡缓行,什么时候拐弯,什么时候停下,全凭吆喝指挥。这是个热闹的活儿,隔着老远就听见人叫唤,比那驴的声音还大。
  队里嗓门最大的是老根,他个头不高,长着一身结实的疙瘩肉,脖子粗粗的,几乎和脑袋相等,清晨他在对面山上耕地,一声声的吆喝传过来,全村都能听见。陕北人吆喝牲口是连说带骂,老根的骂法也和别人不同,他嫌牛走得慢,便挥着鞭喝道:“你个辰些,得咧——得咧——像个阉驴球!”我记得当时我把喝进嘴的一口水全都喷了出去,天晓得他是怎么想到那地方去的。我想他如果生活在关中,绝对是个唱秦腔的好材料,那嗓音透亮,高亢,按城里的说法是带着一股金属音儿。
  说起来,老根的声音还救过我一次。那是一个初春的日子,我跑到远离村庄的水道梁去打柴,由于只顾埋头挥镢劈砍,却没注意到红日西沉,待两捆柴收拾停当,天已大黑,是夜无月,四野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不禁慌了神,山路崎岖,坡陡崖多,怎生摸得回去。正惶恐间,远远的听到老根呼喊我的声音,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亲切的招呼:“学生家——往这达走啊——”茫茫夜色好像透出了一丝光亮,变得不那么恐怖。凭着他指引的方向,我终于踏上了回村的正道。
  老根不仅声音好,“苦”也好,地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来,使犁将耱,锄草割麦,从没落在人后边。窑里院里也收拾得利利索索,猪有猪圈,鸡有鸡窝,一看就是个会过光景的人家。所以,老根在村里,是很有威望的一个人。
  其实,最让老根自豪的,并不是被人称道的活计,而是他的三小子。老根的前两个儿子没怎么读过书,早早地跟着父亲上山干活,唯独这老三,自小就聪明,从小学念到初中,功课一直不错。赶上“文革”休了学,回到生产队务农。小三子读过书,言语间透着文气,和知青们交往更多一些。不久,铜川那边的厂子来招工,一眼便相中了他。自此,老根在村里更是风光无限,人们见了面,总要先问上几句小三子的近况,顺便啧啧地赞上几句,把老根乐得嘴都合不拢。老根还专门跑到南边的工厂看了一回,这在村里是件稀罕事,因为陕北的受苦人很少有机会能到外边去走走。田间地头,人们围着老根问这问那。老根脸上放着光,言语中还不时蹦出几个新名词,显得时髦了许多。
  小三子走后不久,我也去了延安的汽车修理厂。一年后,我寻了个倒休的时间回村去探望,多日不见,和同学们自然是亲热异常,老乡们也是挤了一窑,问长问短地说个不停,但没见老根,第二天在窑前碰到了,却是让我大吃一惊。这老根像是变了一个人,原来黑黑的头发变得花白,腰也驼了,眼神里透着一股悲戚的光,和我对视了一下,就马上转开了去。更不可思议的是,老根的嗓子变得嘶哑了,声音只在喉咙深处滚着,像被干面噎着似的。我问同学老单是怎么回事,老单叹了口气说道,他家的小三子死了。我更加吃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从老单的叙述中,我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小三子所在的工厂,建在一条大山沟里,前后还有几个厂,顺着沟延伸。厂与厂之间,有公路和铁路连接。这里的年轻人出行,很少买票乘公交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