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没有很快离去。在外开会的镇长杜长明打回一个电话,说他过两天就要回来,且将马戏团留住,到时让马戏团再演出一场。 马戏团的人依然还住在教室里。他们一个个很消闲,或在校园里到处转悠,或去逛小镇,要不就到河边钓鱼去。课间,学生们总爱往那些笼子跟前跑,拔了些青草或抓了几块糖去逗那些动物们玩。 我们几个则做出无所事事的样子,常从马戏团歇息的那间大教室门口、窗前经过,然后朝屋里瞧。马戏团的人似乎很随便,男男女女地挤在一起睡,大白天的就搂在一个被窝里。那个团长竟然当着那么多眼睛,把一个女孩拉坐在自己的腿上,而那个女孩并不逃脱,微带羞涩,笑眯眯地用一只长胳膊绕住他的脖子。几个年轻教师也装得无所事事的样子从这里经过,然后走到一边议论:“艺人嘛,就这样子的。”“常年漂流,也是自然的事情。” 秋却尽量待在户外。她独自一人牵着她的小狗,坐在庄稼地或小河边上,一坐就是半天。她到我们的宿舍来过两回,但都不肯进屋,只是在门外站着。她想知道谢百三受了怎样的处分。当她得知谢百三给马水清洗碗,马水清代谢百三一口气写了三张纸的检查并掏钱赔了两张损坏的桌子,汪奇涵总算放过谢百三之后,便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并朝我们笑了笑。 我们几个总愿意看到秋。这些日子,谢百三更愿意做仆。他不光一天三顿代马水清洗碗,还给我洗了两回,甚至还帮刘汉林洗了一回。 这天晚上我们从宿舍往教室去上晚自习,远远地见到秋与谢百三在树下讲话,马水清用手指了指,我们嗷了一声便跑进教室。 我们都无心看书学习,几个人挤一块瞎聊天。马水清挖苦我们的数学老师:“江蛮子,性子太慢,有一回他穿在身上的棉袄被火烧着了,他不去扑火,却慢条斯理地问:”啧啧,这火是从哪儿来的呢?‘“ 姚三船牙缺了一角,像害臊的女孩用手遮在嘴上说话:“我读小学时,语文老师叫杨大痴子,兄弟合住一幢屋子,两人处得不好,他拿了一把锯子爬上屋,把七根檩条拦腰锯断了,说这是老子留下的屋,有他一半。”刘汉林才把他的小学校长贬了一半,谢百三神色慌张地跑进来,“你们快跟我来,那个团长欺负秋!” “在哪儿?”我问。 “在荷塘边。”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一边跟着谢百三跑一边问。 “是她叫我悄悄跟着她的。” 我们很盲目地跑着,一点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我们并不特别确切地理解“欺负”的意思,可又确实知道一些它的意思。我们哧嗵哧嗵地在红瓦房和黑瓦房的廊下跑着,只听见屋里上晚自习的同学问:“外面怎么啦?” 那天的夜晚,是个无月的夜晚,并且有风。我们跟着谢百三跑到离荷塘不远的地方,便放慢了脚步。当快走到荷塘边上时,都变成了偷咸鱼的猫——脚下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要突然出现在那个欺负秋的团长面前。 满池的荷叶在夜风里沙啦沙啦地响着。 两只小狗在呜咽着。 “不许动!”马水清这一喝令很可笑。 姚三船的那把手电同时亮了。 灯光里,那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他的黑马一样急速地跑走了。 秋小声地在秋风中哭着,不仔细听,都听不出她的哭泣声。这哭泣里并不含着悲哀,也不含着怨愤,更无绝望,仅仅像一个割野菜的小女孩丢了她弯弯的小镰刀,使她感到有点伤心。两只小狗,一直温暖地挨着她,偶尔呜咽一声。 秋就一直坐在塘边上,似乎有一件东西失落在这里了,她要将它找回来。 我们累了,都在草地上坐下了。 秋的哭声越来越小,到了后来仿佛睡着了。 天上出现一钩淡淡的月亮。 我们看见秋与她的小狗搂在一起,真的在荷塘边的草地上睡着了。 我们未回宿舍,在离秋不远的地方迷迷糊糊地待到天亮。 当太阳升起时,秋抬起伏在双膝上的头望着我们,眼里蒙着薄薄的泪水。 我们回到了宿舍。 中午时,站在宿舍门口的刘汉林说:“那家伙在骑马。” 我们都挤到了门口。团长骑着马,在田野间疯狂地奔跑着。他的身子前倾,头发向后飞扬,衣服被风吹得像叶风帆。奔跑了一阵,他让马慢慢地在田野间、河边上溜达着。他很宁静,一副好脸色在中午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健康。他的神态里没有留下丝毫昨晚那件事情的痕迹。当他从马背上弯腰掐了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走过我们面前时,我们甚至在心里有点崇拜他。 杜长明回来了,晚上马戏团要演出。 下午,马水清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巴豆给了谢百三。谢百三把它们全都撒在了马料里。 这把巴豆使团长在晚上的演出中大丢其丑:他骑着马上台了,见了在前排坐着的杜长明,摘下帽子,微微弯腰致意,就在这时,那马的屁股处扑哧一声响,喷出许多稀屎来。台下哄堂大笑。 那马本是很帅气的,因为不停地拉屎,弄得很丑陋:屁股上黏黏糊糊的,两腿间屎迹斑斑。它把台子搞得腌攒不堪,又踩着自己的粪便走,溅得稀屎乱飞。 台下的哄笑一直不断。 团长的脸色很难看。 那马的屎拉到后来就变为连续不断的缓慢流出。臭味使靠前的人纷纷向后躲避。 团长终于下马,牵了它,很尴尬地走向了后台。再也没有露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