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乔纨总要扮出贵人的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很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惟恐有半点落俗。她矜持着,还微带着几分贵族的娇气。她从不说脏话,见教员们开玩笑有点庸俗时,她就会显出很厌恶的神情,然后—脸冷漠地走开。她所做的,就是要让自己与一般人分开,就像农人要把稻子和稗子分开—样。 她不吃食堂,对人头碰人头在—盆子里用菜,更是反感。她自己用一只小煤球炉烧饭,用很精致的锅碗瓢盆,很精致的筷子与汤勺,吃很精致的饭菜。用餐之前,必须洗手,绝不像那些教员满手粉笔灰就去捉箸。吃起来,很文雅,不发声响,她曾对—个吃饭爱发出吧唧声的男教员公开表示不快。她每天洗衣服,洗手帕,洗得十分干净。晾晒时,她不会晾在那根供大家晾晒衣服的铁条上,而是另拉了一根白塑料绳。那些衣服、手帕之类的东西——晾上去之后,还用木夹子——将它们夹住。她不去公共厕所。她有一只小巧玲珑犹如工艺品的马桶。这马桶是荸荠色的,擦得很亮,有两只金黄灿烂的铜箍。每天早上,她提着马桶,就像提了一篮子花那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去厕所倒马桶。然后,走一条草径,到荷塘边去洗刷。荷塘边的小树丫丫上挂了一把刷子。那刷子为一截竹子做成,不知是哪位篾匠的手艺,篾刀劈成的竹丝,十分均匀,细如头发,却又很有韧性。她用这把刷子去刷马桶,加上池中的清水,“沙沙沙”,给油麻地中学的早晨添上了一种很迷人的妙音。她有许多动作,我至今记亿犹新。 比如她去镇上买鲫鱼。她想知道那条鱼到底有多大,是否还很有生命力,就不是像一般的乡下人,—捋袖子将手伸进水中—把捉住那鲫鱼,而是像一个小女孩在花丛里捏蝴蝶那样,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鲫鱼背上的翅,将它拎出水中。那鱼就在阳光下甩打,把水珠甩到她白净的脸上和乌黑的发上,她就发—声惊叫,将鱼丢回水中。 在油麻地中学,她的位置很特殊。她虽是个会计,但似乎比任何人都高出一等。因为大家都知道她那个叫苏鹏的丈夫在县教育局工作。她在人面前,称苏鹏为“老苏”,并且常常将“老苏”挂在嘴上,仿佛“老苏”才能足以表明她的身份,这时,她就像在一排平平常常的服装之中,挂了—件贴了名牌商标的高档服装,立即有了傲视四周的理由与资本。他很愿意人们提到“老苏”。因为,老苏除了在县教育局任职外、,还长得一表人材,高高大大,发黑,长脸,大鬓角,眼神炯炯,还有—个白色人种的高挺雅致的鼻梁,谈吐不俗,举止优雅。老苏又是书香门第,他们家是远近闻名的高贵人家。施乔纨在女人面前尤其有一种荣耀感。 然而,施乔纨却与白麻子—起,编织着浪潮般的、烂醉如泥般的、失却了时间与空间的故事。 有些身份和长相的男人们就含了遗憾地议论:“这个施乔纨,怎么就看上了白麻子了呢?” 有些身份的女人就很蔑视,“丢人!” 有些长相的女人就想不明白,“天下有那么多男人嘛!” —般的村妇就采用很刺激的象征,“中学里的那个施会计,太滥,是个大山芋篓子。” 白麻子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心里感到很压抑。他在城里挨的一皮带,不光是疼在肥肥的肉上,也疼在白嫩嫩的心上。 他有强烈的向人们诉说的欲望:我跟施乔纨有一手,确实有一手!想到此,他有一种胜利感。想到此,他的眼前就总有一个“老苏”。他觉得,他不是在那里跟施乔纨要死要活地做戏,而是在—下一下地往老苏脸上扇耳光,一口一口地往老苏脸上吐唾沫。他想一下,就兴奋一下,快活一下。 这—天,他的脖子上骑着羊子,又走上了油麻地镇的大街。 他的后脑勺在接受羊子的小鸡的温柔的摩擦。那个小东西凉丝丝的,使他心中很惬意。他并不说话,就这么让羊子用两条腿夹住他短而粗的脖子往前走。那时没有广告,但这就是广告,静默的、移动的广告。小馒头大馒头,小白碗大白碗,小白鸭大白鸭,小肉丸子大肉丸子……这小的老的,是不是一个样?人们都有眼睛,瞧吧! 这艺术的、杰出的、无与伦比的广告,移动着,就像是一座移动着的广告牌。 走到最热闹的大桥头,他被许多人包围了,“白麻子,羊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白麻子在羊子的裤裆里吃力地转动着脑袋。他仰望了一下羊子,重新将脸对着人们,“废话!长着眼睛,不会看呀?” “你吹牛X.人家施乔纨能瞧得上你!” 我从许一龙那里理完发正往学校走。白麻子一把拉住了我,“们们不信?不信问林冰。他亲眼看见过的!” 我挣脱了他的手,嘻嘻笑着,倚到桥栏杆上。 白麻子在人群里有滋有味地讲他的故事。 我突然看到了施乔纨的面孔。 施乔纳用一排细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一下子出现在白麻子的面前,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就猛的一巴掌,“啪”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白麻子一下子愣住了。 羊子“哇哇”大哭。 施乔纨一把将羊子从白麻子的肩上拉下,像拖一条贪恋路边事物的小狗一样,将羊—路拖着往油麻地中学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