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刚长到半岁时,姚含清忽然接到了返城的通知。绝望、沉沦的他真有身出苦海、重见天日之感。他在大醉—次之后,终于与油麻地镇的酒馆诀别了,以另样的面也与神情最后出现在这些面色黑黄的乡下人面前。他剃净胡须,换上新衣,穿起三接头皮鞋,走上镇子,一脸春风,意气风发。他望着这个本不属于他,却给他带来烦恼甚至耻辱的小镇,心中有说不尽的滋味。他对姚茫说:“茫茫,这里的东西,我们一样也不必带走,也不值得带走。我只望快点离开这里,回到我们的苏州城。” 姚茫仿佛失去了记忆,而经了一阵清风的吹拂,记忆醒来了。她也突然意识到,她原是苏州城里的—个女孩。她突然听到了城的召唤,只在—瞬间,便想到了自己现在实际上是生活在别人的天地里。她重新记起了那深深的小巷,那城外的夜半钟声,那到处可以听到的亲切入耳的吴侬软语。 与父亲不—样的是,她与这里毕竟已有了不解的瓜葛。她陷在一种很不清晰的困惑里。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城。她已不再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儿,她已是一个小小的妇人。她理智了,她知道了她到底应该选择什么。再说,她与那座城的感情毕竟太深了,那里有她的童年,有她的母亲,还有她的未来。但,她一定要带上她的摇摇。 “不可以的!要么你就留在这儿,要么你就一人跟我回去!”父亲的表情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重他的声誉。他必须干干净净地回去。他—直认为女儿的行为是他的一个耻辱。 这时,梅子出现了。她和姚茫待了整整一天。两个女人哭哭说说,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她们为什么而哭。最后她们互相把手抓得紧紧的。 晚上,月亮很亮。 姚茫抱着摇摇,站在傅绍全面前。 傅绍全的双腿被打断后,皆打了石膏。其中左腿完全正了位,去了石膏后,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而右腿的骨茬对接错位,去了石膏后,比从前竟短了—截。因此,他不得不使用一支拐棍。这支拐棍是傅绍全自己做的,镶了亮铜,很漂亮。他走路可以不用它,但他总是拿着它,仿佛那是一份光荣的佐证。此刻,那些镶铜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你想留下摇摇吗?”姚茫问。 “想。” “我同意。他本来就是你的。” 姚茫和父亲,突然地走了。 他们走后,傅绍全拆了那幢带阁楼的房子,在镇子的另—处新盖了房。梅子在家,好好地带着摇摇,好好地伺候丈夫,直把—个纯粹的良家妇女的形象深深地印进油麻地镇每—个人的脑海里。她喜欢摇摇,决不亚于他的生母。有人说,摇摇就是她向姚茫苦苦要下的,她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也有人说,摇摇是姚茫主动托付给梅子的。不管怎么说,梅子确实疼摇摇。她常把脸伏在孩子的肚皮上或胸脯上去呵他,弄得孩子“格格格”地笑。她还特别喜欢把孩子抱到众人面前去。她会问人:“你们看摇摇像谁?”如果有人说:“像傅绍全。”她就会说:“才不像呢。我们家摇摇像茫茫。”说到此处,她疼得咬了牙去亲孩子的肚脐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