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1期
一厢情愿的诗人
作者:曾晓渊
元稹的这首《行宫》可与他的另一首诗《上阳白发人》并观。这里的古行宫,即洛阳行宫上阳宫,白头宫女即“上阳白发人”。这些宫女天宝末年被“潜配”到上阳宫,在这冷宫里一闭四十多年,成了白发宫人。从这两首诗歌对比来看,诗歌有一定的写实性。一个题材在诗人心中老挥之不去,可知所见所闻给诗人的触动之大,达到了怎样的程度。
每当春天,宫中红花盛开,几个白头宫女,正闲坐回忆、谈论天宝遗事。古行宫的空旷,宫女不尽的空虚,蕴含诗人多少深沉的感叹。王夫之在《薑斋诗话》中说它“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但是,这些只说到了这首诗的一半,另一半是:“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写谁的哀?增谁的哀?许多诗歌评论家都把“哀”看作是“宫女”们的,其实,宫女们的心理与诗人的心理未必那么统一。在这首诗里面,诗人是否有点一厢情愿?读出了这一点,才会感觉这首诗还有更加伟大不凡的一面。
“寥落古行宫”一句,初看起来,是一种视觉加听觉的语言,行宫空旷冷清。之所以如此,关键词其实不是寥落,而是“古”。按常理,这里不能叫作“古”行宫,因为最初的居住者现在也还活着、住着。谁能住在自己的古居里?所以这个“古”字,含义深远,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词汇,而是抒情主人公浓重的心觉词汇:一切都已经作古了,一切都已经遥不可及、一去不复返了。为什么?显然,这个“古”字的命名,不是从居住者来命名,而是从另一个主角来命名。“他”的远去,这儿就是“古”了。可见抒情主人公心中的“他”的分量。视觉、听觉、再加心觉,三觉合一,使“寥落古行宫”一句,显得如此动人心魄。
“宫花寂寞红”,表面意思是,行宫里的花,无人欣赏,显得寂寞。但是大自然的花草树木本身就无所谓寂寞的。花木寂寞,必定是某人的移情,那么寂寞的主人是谁呢?在这句诗中,没有交代。谁的寂寞,暂且不论。这句诗,让我们体味的是,这一寂寞的独特性:花的定语是“宫”字。山野里的花,也可能很寂寞,但其他任何地方的花与“宫”花的寂寞无法比拟。山野之花的寂寞,是从来都无人问津的寂寞,寂寞地生,寂寞地死。而宫花的寂寞却不如此,它们曾经是得到了赏识的机会的,而且是“宫”花,艳冠群芳。可是,如今,宫花却在寂寞的红,表面上与野花一样无人问津,就显得比野花更寂寞,更令人哀怜、令人绝望。
“白头宫女在”,这句诗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泪,排列在一起,就让人惊心动魄,无法忍受。一个“在”字,看似轻松的字眼,背后却充满了辛酸血泪。为什么?“在”,在这儿,是“存在”、“活着”。普通人活着也可能十分不易,也可能有辛酸血泪,但那至少是为自己活着。你看这些人是如何活着的?首先,是作为女子活着,作为女子而长期寂寞的活着。刚开始都娇美欲滴、倾国倾城,听说被选上,服务皇上,都感觉光宗耀祖,亲朋好友都等着她有朝一日当上皇妃、皇后,光泽九族。可是,一直到白头,家里的音信全无,自己的音信,家里也未必知道。不仅一切美好的梦想没有了,而且,因为你是宫女,你还得老老实实地呆着,安安静静地呆着,直到死。你不能有其他任何“非分”之想。从花容月貌到人老珠黄,就在一个地方一直那么寂寞地“在”,人间该有的幸福生活,她们什么也没有体验到,那样的内心是怎样的血泪呢?
我读到这一句的时候,已经锥心刺骨,沉痛不已,知道几十年如一日地寂寞着,有多么不易。但坚持读到“闲坐说玄宗”时,我内心的感觉就很难再用“痛”这一类生理词汇来描绘了。这首诗的最伟大之处,也许就在于超越了生理这一痛苦视域,而真正渗入了“灵魂深处”。一个“闲”字,多轻松、优雅的词汇:“胜似闲庭信步”,“闲”是一个人的最佳心态。当我们为这些活死人一般的宫女的命运打抱不平、哀惋伤怀之时,而宫女们自己却闲适得很,优雅得很。可以想象,当年诗人眼神里充满伤感凄楚地看着这些白发苍苍的奶奶级宫女时,这些宫女一定像圣母玛利亚那样平静慈爱地看着诗人。
闲静,安适,像虔诚的信徒。其实,肯定是这样的信徒,而不是“像”。完全可以推想,这些宫女的日常生活,基本上是信徒的生活。否则,心中积怨,不可能活到个个白发苍苍,而心态闲适。可以推想,她们一定在虔诚地敬仰着她们心中的神明,祈求来世有个明媚的一生。但是转念一想,难道她们真的对现实那么不满?你看她们闲适的时候,乐趣是什么?“说玄宗”。玄宗,她们不仅不把他看作是她们不幸的根源,相反,却成为她们单调生活的唯一乐趣。她们心中的神明不是他还会是谁?如果她们心中的神明就是“玄宗”,那么她们烧香拜佛祈求的自己的来世,还可能希望与玄宗有关。
唯一不能推想的是,玄宗在这些宫女中的形象到底如何?我们现在知道,唐玄宗差不多是我国历史上少有的浪漫皇帝,多少文人骚客都喜欢这个皇帝。因为这个皇帝是历史上少有的对文人墨客“礼遇”的皇帝:当年李白,因文才过人,竟然得到玄宗厚爱,可以超越一切手续直奔皇庭而来。李才子不善人际关系,自己又不修边幅,弄得朝廷中无人不忌恨他。但是玄宗只是摇摇头,面对一大堆可以置之死地的“耳语”,为李白选了一条最轻松的路:走人。要是换了一个皇帝,可能早把他咔嚓了。玄宗保住了一个我们中华民族永远引为自豪的人才,单就为这一点,玄宗的功劳就已经很大。可是,那些宫女们,她们这些无才便是德的唐朝女子,知道多少唐朝历史,又知道多少玄宗的政治、经济、文学、爱情的思想、风采?怕是连他与杨贵妃的故事也可能是一个宫廷版的,而不是后世文人墨客的。
上阳行宫中的女子“说玄宗”,可以肯定,与我们今天的关于唐朝天宝年间的历史有很大的出入。也可以相信,她们的天宝遗事,一定是“上阳行宫版”的。这一版本的天宝故事也许没有多少历史价值,但是对于这些上阳行宫的宫女来说,却是命根子,她们靠着它们,活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而且个个闲适优雅,像慈爱的圣母。
现在,我们再从头来读这首诗,发现,诗人与他笔下的宫女有极大的心理距离。所谓“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可能是诗人的一厢情愿,宫女们自己其实内心相当平静,没有那么大的寂寞。她们可能会摘下一两朵红花来欣赏,在美好的回忆中安然入睡,美梦连连。天宝年间那点儿事,早已在她们多年的口头创作中,变得滋味丰美,让她们每天都能心情舒畅,好吃好睡。
但是,自从诗人来到了这里,眼神那样哀怨,丢魂落魄,并写下了这首诗。而这首诗,若恰好被其中一两个识字的老宫女读到,上阳行宫那些白发苍苍的宫女或许会“闲”不住?但是可以肯定:一切照旧。为什么?因为都已经白发苍苍了,也只能照旧了。四十多年都这么过来的,一首小诗就能搅乱了春梦?在十几岁时、二十几岁时、甚至三十几岁时,她们有人可能挣扎过,思想斗争过,但是后来,一定是都认命了,并逐渐找到了人生的乐趣:“说玄宗”。或许这些宫女自始至终,都知足常乐,根本没有那么思想复杂,怨天尤人。
看来要读懂这首小诗歌,还得要研究透唐朝妇女,唐朝宫女们,尤其是上阳宫女们的有关历史。可惜这些,我都不内行。
但是有一点,我们可以保证,诗人其实是知道自己与宫女们的心理是有差别的,他之所以要夸大其词,把宫女们的落寞悲凉弄得这么让人伤心欲泪,完全是一番自我表白的需要:“闲坐说玄宗”的更可能是诗人自己,大唐文明多么令世人羡慕,回味无穷,可惜就这么“古”了。而且就这么刚刚变“古”的。我们现在也会说说大唐盛世,也多少有点感伤。但这种感伤,与诗人年少时经历了那种辉煌而后失掉了那种辉煌的心情是不一样的。因而诗中的宫女情绪,可能根本不是现实生活中宫女们的心情写实,倒是诗人对时代变化的一种刻骨铭心的感伤、哀悼。诗人总是那种一厢情愿、借题发挥的抒情者。
作者单位:肇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