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1期

关汉卿《绯衣梦》杂剧之情节蜕变

作者:赵兴勤 赵 韡




  元代著名剧作家关汉卿的杂剧《绯衣梦》一名《四春园》共四折。元人钟嗣成《录鬼簿》著录为《钱大尹鬼报绯衣梦》。天一阁本《录鬼簿》著录简名《非衣梦》,题目为“王闺香夜昂四春园”,正名作“ 钱大户智勘非衣梦”。“闺”、“昂”、“户”,当误。《古名家杂剧》本“题目正名”作“王闰香夜闹四春园,钱大尹知勘非衣梦。李庆安绝处幸逢生,狱神庙暗中彰显报”。剧叙汴京巨富王得富,生女闰香,自幼许配给同城富豪李十万之子庆安。后李家败落,得富欲悔亲,闰香执意不从。庆安所放风筝线断,落在王家花园中的梧桐树上,遂上树去取,信物鞋子为闰香认出。闰香欲赠庆安银两钱物,以便其备办彩礼前来求婚,并约定晚间再聚于花园。至晚,盗贼裴炎前来偷窃,见财起意,杀死了前来接应庆安的丫鬟梅香。庆安后至,见梅香被杀,大为惊怕,慌忙归家。祥符县理刑官贾虚,仅听王得富单方指证,便将庆安屈打成招,押入死牢。开封府尹钱可复审此案,提笔欲判斩刑,因见有苍蝇抱住笔尖,故疑有冤情,遂将庆安置于狱神庙,以听其睡中言语。因梦呓有“非衣两把火”诸语,钱大尹受此启示,派人访察,终将真凶裴炎捉拿,庆安蒙冤得白,与闰香成婚。
  此作情节虽迂回曲折,却很难称得上是优秀剧作。究其原因:关键在情节的结撰与事理不合,带有浓重的虚无成分,如苍蝇报恩、呓语破案等,皆荒诞不经,此为其一;主人公王闰香、李庆安个性不够鲜明突出,无法与同为作者塑造的窦娥、谭记儿、赵盼儿等人物相比并,此为其二;爱情与公案题材绾结,接榫欠严密,以致笔墨松散、主题晦涩,此为其三。或许是上述种种原因,《绯衣梦》除考据家略道一二外,较少为研究者述及。
  可是,我们又看到,这部瑕疵甚多的平庸之作,并没有被时间之网过滤掉,与之相反,历代艺术家却垂青于它,对其进行了各不相同的改造与重构,以至《绯衣梦》与《窦娥冤》、《望江亭》一样,一直活跃在舞台且流传至今。这样的传播悖论,对于戏曲史研究学者来说,自然是不容错过的一幕。应该说,历史的汰选没有将《绯衣梦》湮没,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后来者的承袭与改编。
  《绯衣梦》的第一次蜕变是在南戏阶段,明代戏曲理论家徐渭,在其《南词叙录》中,著录有“宋元旧篇”65种,据《绯衣梦》改编的《林招得三负心》即其中之一。著名戏曲史专家钱南扬先生考证:林招得并无负心事。“三负心”当是衍文,乃涉上文陈叔万三负心而衍的。并根据《林招得孝义歌》及部分佚曲,归纳其剧情曰:
  陈州林百万子招得,与黄氏女玉英指腹为婚。不幸林氏屡遭灾祸,家道中落,招得只得以卖水度日。黄父嫌他贫穷,逼他退婚,玉英知道此事,约招得夜间到花园里来,要以财物相赠。事为萧裴赞所知,冒充招得,先到花园里去,把婢女杀死,抢了财物逃走。黄父就以招得杀人诉官。招得受不起刑罚,只得招认,判决死罪。后来包拯巡按到陈州,辨明招得的冤枉,把他释放。招得入京应试,中了状元,遂与玉英团圆。《宋元戏文辑佚》,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钱先生从《九宫正始》、《南曲全谱》等曲谱中辑得本剧佚曲三支。此作未见传本,《词林一枝》、《八能奏锦》曾选录《黄月英生祭彦贵》一出。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卷十三“下编传奇五•明清阙名作品”,收录《卖水记》一种,称:“此剧清人《昆弋雅调》中收《生祭彦贵》一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情节未作叙述。
  而最近几年发现的存藏于西班牙埃斯科里亚尔圣•劳伦佐皇家图书馆的《风月锦囊续编》,收有《林招得黄莺记》中花园相会一出,有佚曲【步步娇】、【降黄龙】十余支,远远超出各家著录,且与《宋元戏文辑佚》所叙情节略有出入,与关剧《绯衣梦》更为接近。孙崇涛《风月锦囊考释》称:《四春园》“亦与此同题材,男女主人公相会地点也同作‘四春园’。所不同者,杂剧男女主人公名李庆安与王闰香。”中华书局2000年版此作将关剧中的李庆安、王闰香,改为林招得、黄闰香,将风筝飘入四春园改为黄莺飞入园中。所谓“只因游赏艳阳春,走却黄莺入柳林。跳入粉墙园内去,万花深处自追寻”,基本情节一如关剧。闰香“见垂杨之下,遗此鞋儿,心生疑虑”,故盘问招得。招得据实述说,闰香始知“这是旧姻契,指腹佳婿”,因与之约定,“今夜三更,收拾金银赠君去,定约在此处”,使招得大为感激孙崇涛等《风月锦囊笺校》,中华书局2000年版。与《绯衣梦》大致相同。此剧与《宋元戏文辑佚》中所收《林招得》,是否同一个传本系统,因文献匮乏,尚难以定论。但由流传于近世地方戏舞台上的《苍蝇救命》、《卖黄莺》等剧推断,很可能大致保留了《绯衣梦》的关目。
  《绯衣梦》的第二次蜕变乃是豫剧《大祭桩》。此前,有多种地方戏演出同类题材剧目。据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汉剧、湘剧、滇剧、徽剧、晋剧、秦腔、河北梆子、评剧、越剧等,皆有同类剧目。川剧有《乔子口》又名《卖黄莺》。著名京剧演员于连泉艺名小翠花曾演此剧中国戏剧出版社1963年版。梆子系统各剧目,多有此剧种,更名为《火焰驹》。豫剧名旦常香玉演出的陈宪章整理本《大祭桩》,即是此剧的一个片段。1997年,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摄制的由河南新乡豫剧团演出的《大祭桩》,即是根据传统剧目《火焰驹》及常香玉演出本《大祭桩》改编而成。
  剧叙江南提学黄璋,借进京之机攀附权贵,欲将女儿桂英,许配吏部尚书李授之子彦贵为妻。奸臣张彦本欲与李家联姻,计划落空,遂诬李授与金邦勾结,且派刺客前往刺杀。朝廷不察,派人查抄李府,并将其全家驱出京城,赶回苏州。张彦升任宰相,帮凶刘进得任苏州知府。桂英与彦贵自幼相识,两小无猜,情投意合,闻结姻好,高兴万分。彦贵回苏州,寄身破庙,卖水度日,求岳父黄璋代申冤屈。黄璋赠以银两,图谋退婚。彦贵怒甚,拒收银两,拂袖而去。桂英恼恨父亲负约,拒绝丞相府提亲,并以买水为名,与彦贵私会于花园,表明心迹,并赠以信物,约其晚间相会,以赠送银两。事为恶奴黄良所知,将丫鬟春红杀死,并诬称乃公子彦贵所为。彦贵身陷囹圄,被判斩刑。桂英闻知此事,不顾礼教约束,毅然走出闺阁,赴法场祭桩,代夫申诉冤情,使婆母、未婚夫消除误解。在即将动斩刑之际,其父蒙冤得白,奉旨前来救人,张彦等奸臣受到惩治。情节曲折跌宕,扣人心弦。
  与原作及同类题材之剧目相比较,本作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是删去了苍蝇救命、狱神启示等与生活事理相悖的荒诞情节,使之具有了生活的真实。《绯衣梦》中王得富的赖婚,只是基于嫌贫爱富,还缺乏更深广的社会内容。而且,赖婚时赠以十两银子及闰香亲手缝制的一双鞋子,称:“这双鞋儿是罢亲的鞋儿,着庆安踏断线脚儿,便罢了这门亲事也。”头折说法牵强,与情理不合。而此剧则改作黄璋为攀缘富贵而求婚。同样,赖婚也是为了“直上青云登天梯”,“凤凰本该登高枝”,使得官场中趋炎附势小人之嘴脸暴露无遗,加大了对统治阶层人物险恶心理的批判力度。且退婚时赠送银两,初以助其度饥寒为名,后则吐露本意,使得人物性格刻画具有一定的层次感,符合生活逻辑。其次,情节安排一波三折,使该作戏剧性大为增强。《绯衣梦》展示的是王闰香之痴情、李庆安之冤情、梅香被杀之案情。爱情与公案杂糅,但情节连接的空隙较多。由于笔墨过于分散,使得作品重心不突出,缺乏对戏剧高潮的铺垫与渲染,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本作将李、黄结姻置于金兵入侵、义军蜂起且朝中众臣矛盾深重的大背景下,使得婚事、家事、国事紧相绾结,加大了反映社会人生的深度。在情节安排上,黄璋借联姻而为仕进铺展道路。而李授因允亲而遭奸臣谗害,举家蒙难,儿子沦落市井。桂英因其父赖婚而生恨,以至亲赴法场祭桩。所有情节,都围绕联姻事而生发,环环紧扣,层层深入,使得剧情曲折多变、摇曳生姿,具有较强的可看性。再次,塑造了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绯衣梦》中的王闰香,后园订约表现得较为痴情。然而,由于是“指腹为婚”,感情基础自然值得推究。所以,面对梅香被杀、父亲诬陷李庆安,她表现得很无奈,称:“敢不是么”、“则怕不是他么”。当真凶捉拿归案后,闰香在公堂上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惊喜,只是为救父而央告李家父子。而改作则写,桂英自幼与李彦贵相识,“两颗无邪纯真的心,一缕情思系至今”。一旦得知允婚,便“满心喜悦关不住”。父亲的悔亲,激起她很大义愤,故有私赠银两之举。其父诬陷彦贵,更使她由不满而生仇恨,以致离家出走,顶风冒雨,历尽艰辛,前往法场祭桩,多层面地展示了桂英的性格特征。她追求不为利禄所左右的真情,“不求富贵高门第,只求患难两相依”,主张正义,“恨爹爹听信奸佞忘故旧”,趋炎附势,另攀高枝。为了伸张正义,她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以一闺阁弱女,毅然去法场祭夫。改作以浓墨重彩,生动勾勒出黄桂英纯真丰满的艺术形象,较原作有了较大改进。原作中少不更事、懵懵懂懂的李庆安,已转换成血肉丰满、个性鲜明、性格倔强的李彦贵。
  戏剧在传播过程中的“变脸”,包含着对原型固有信息的剪裁删汰,潜藏着闪光抑或灰暗的心理动机,深蕴着时代精神、大众趣味、审美直觉与价值判断。了解这一动态过程,相信对于戏曲传播史的构建以及传播中介的研究当有积极意义。交代一下《绯衣梦》的前世今生,目的亦不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