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1期

李白诗“绕床弄青梅”之“床”

作者:赵 蕾




  李白的《长干行》是一首家喻户晓的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诗中的名句,但句中“床”字作何解释,却是众说纷法。一般认为“床”应当就是“睡床”,这是较为传统的说法;但后来又有人提出此“床”当为“坐具”程千帆选注《唐宋诗名篇》、徐放《新诗翻译〈唐诗三百首〉》,也有人认为当作“井床、井栏”解,而且后一说自朱东润提出后《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似乎被越来越多的注家所接受如赵昌平《李白诗注》。但这些解释,皆有令人疑惑之处:
  如释为“睡床”,孩童游戏如何“绕”呢?因为睡床的安置,一般都是一面或两面靠墙,儿童互相追逐,无法环绕,游戏自然无法继续。虽然唐诗中确实有一些“绕床”的例子可解作“睡床”,如:
  郑谷《兴州江馆》:“向蜀还秦计未成,寒蛩一夜绕床鸣。”《全唐诗》卷六七五
  齐己《秋夕书怀》:“蟋蟀绕床无梦寐,梧桐满地有萧骚。”《全唐诗》卷八四五
  从上下文义来看,此处的“床”指睡床并无疑问。“寒蛩绕床鸣”、“蟋蟀绕床”,只是寒蛩、蟋蟀在床的周围鸣叫。而“绕床弄青梅”中的“绕床”却与此不同。颜春风、汪少华在《论“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一文中也说“床”是可以绕的,且认为唐诗中床是幼儿学步和孩童嬉戏的场所,并举《六年春遣怀》“婢仆晒君余服用,娇痴稚女绕床行”为例见《中国典籍与文化》1998年4期。笔者认为,此处的“绕床”并未表明要绕床一圈,幼儿学步扶着床来回移动,也可以说“绕床”,但“绕床弄青梅”中的儿童已经长大,且是相互追逐嬉戏,故其“绕床”有着明显的环绕着“床”奔跑追逐的动作。
  若解作“坐具”,如今之椅、凳之类,也有疑碍之处。椅凳的体积一般较小,诗中的儿童正是天真活泼、自由玩耍嬉戏的年龄,如果绕着椅凳“弄青梅”的话,环绕的范围也未免太狭小了。
  如果释作“井床”、“井栏”,也难以说通。儿童在井栏周围嬉戏玩耍,本身就是危险的行为,父母必见而止之。另外,“床”作“井架”解时,必有特别的语境。如:
  李峤《银》:“玉壶初下箭,铜井共安床。”《全唐诗》卷六〇
  苏味道《咏井》:“玲珑映玉槛,澄澈泻银床。”《全唐诗》卷六五
  令狐楚《闺人赠远》:“玉箸千行落,银床一半空。”《全唐诗》卷三三四
  其“床”字在诗中或前或后都有和“井”有关的提示,或称“银床”,或带“井”字。单独的“床”字,在诗文中尚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可解作“井栏”。李白自己诗中的用例也能证明这一点:
  《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李太白全集》卷一二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李太白全集》卷一九
  《洗脚亭》:“前有吴时井,下有五丈床。”《李太白全集》卷二五
  其“床”字皆与“井”字相连,可解为“井架、井栏”之义。但“绕床弄青梅”中的“床”也作如是解,则缺少相应的语境。
  既如此,“床”字又当作何解呢?我们先来看一下唐代韩琬《御史台记》“彭先觉”条所记的一件事情:
  唐彭先觉叔祖博通膂力绝伦,尝于长安与壮士魏弘哲、宋令文、冯师本角力,博通坚卧,命三人夺其枕,三人力极,床脚尽折,而枕不动。观者逾主人垣墙,屋宇尽坏,名动京师。尝与家君同饮,会暝,独持两床降阶,就月于庭,酒俎之类,略无倾泻矣。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一九二引
  文中第一个“床”字,是我们常见的家具——睡床,但第二个“床”字如仍释为睡具,则扦格难通。此处的“床”出现在“会饮”的场合,而且是正在“会饮”中,因为天色晚了,于是彭博通便一只手各持一张“床”,独自把两张“床”平稳地拿到了月光下的庭院里,“床”上放置的是“酒俎之类”谓樽酒俎肉,泛指酒菜,而酒菜却没有一点撒泼出来,表明彭氏确实“膂力绝伦”。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器具呢?据此情理推测,应当就是我们日常使用的几案一类的用具。或以为坐椅、睡床也可以放置酒菜,未必别有新意。此言虽不无道理,但我们要注意,此处的环境是朋友相见欢饮,地点或在家中可能性更大,或在酒店,酒菜自然应摆在日常餐饮的用具上,而不会放在作为临时之用的坐椅或睡床上。此“床”释为“几案”,当可信之。
  “床”的这几种案义,一般辞书未收。仅《汉语大词典》于“床”字释有“安放器物的支架、几案等”一义。此虽言及其有“几案”义,但一则未举合适的书证,二则与“支架”并称,不免有含混之嫌,但其启迪之功仍不可没。今人亦多昧之,故此稍作申论:
  唐人对“几案”一类的东西称之为“床”,文献中屡见之。如杜甫《驱竖子摘苍耳》诗云:
  登床半生熟,下箸还小益。《杜诗详注》
  诗中“登床”的是“半生熟”的苍耳,茶碗放在“床”上,此“床”若非几案又是何物?诗中所谓“登床”,正如今之所言“上桌”。宋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卷一一《驱竖子摘苍耳》引赵次公注曰:“登床,登食床也。”食床,即饭桌。
  又如唐杜光庭《虬髯客传》云:
  行次灵石,旅舍即设床,炉中烹羊肉且熟,遂环坐食羊肉。《太平广记》卷一九三引
  此《传》中“床”上放置的是烹着羊肉的火炉,一行人环坐在“床”的周围吃着羊肉。此“床”若非如今之几案之类那又是何物呢?
  “床”的这种“几案”义,在我国的方言中,仍能得到有力的证明。清末翁辉东《潮汕方言•释器》云:“俗称桌为床,因其形状用途而异其名,如‘大床’、‘圆床’、‘六角床’等。”现代闽语中,桌子、台子也称作“床”。《汉语方言大词典》第二卷,中华书局1999年版
  “床”的“几案”义,在“饭床”、“食床”等复合词中表现得更为明确。如宋吕祖谦《东莱集•别集》卷三台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载:
  宾客欲致奠于其家者,以饭床设茶与酒馔于其庭。
  此“饭床”即指饭桌。《汉语大词典》已收录该词,释为“供吃饭用的几案”,甚确。现代潮州方言中,“饭桌”就仍称之为“饭床”。“饭床”又称“食床”,如唐薛渔思《河东记》云:
  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床上。《太平广记》卷二八六引
  “食床”一词,《汉语大词典》亦收之,释曰:“食桌”。由此可见,“床”的确有“几案”、“桌子”的意思。
  这种“床”虽然远离了我们的现代生活,但在日本和韩国却至今仍广泛地使用着。通常人们吃饭时会把这种小桌子放在地板上,席地盘腿而坐。韩语中这种小饭桌称作“bab sang”。韩语中很多字的发音和汉字的古音相近,“bab”实则就是“饭”字的译音,“sans”则是“床”的译音。韩语中“sang”的矮桌子的意思,正是汉语中“床”字古义的遗存。
  李白诗中“绕床弄青梅”之“床”字亦当作此解。“绕床”,即谓“围绕几案而行”。其用例,在古诗中并不少见,如:
  李白《猛虎行》:“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李太白全集》卷六
  赵嘏《赠薛勋下第》:“一掷虽然未得卢,惊人不用绕床呼。”《全唐诗》卷五五〇
  郑嵎《津阳门诗》:“十家三国争光辉,绕床呼卢恣樗博。”《全唐诗》卷五六七
  “六博”、“樗博”是已经失传的一种古代博戏,类似于现在的赌博。宋程大昌《演繁露》载:游戏时大致用木制骰子五枚,每枚两面,一面涂黑,画牛犊,一面涂白,画雉,如掷出五枚全黑者为“卢”,为最胜采;五子四黑一白者为“雉”,是次胜采。据《晋书•刘毅传》中记载共局在三人以上,至唐可六人对局。在游戏时,人们为了争胜,往往连声喝卢呼采,故称之为“呼卢喝雉”。上面诗中的“绕床呼卢”,毫无疑问指的是这样一种情景:博徒围绕着矮小的桌子实即小赌桌,且行且喝,期盼掷得最好的彩头。“绕床弄青梅”之“绕床”,用意虽与此殊,而词义却并无差别。试想,男孩跨骑竹马而来,和女孩一起围绕着低矮的小平桌,边把玩着青梅边相互追逐嬉戏,这比围绕着井栏和坐具要更合情理,从意境上说要好很多。“床”字惟作此解,前述种种疑碍,始涣然冰释。
  此外,李白“床前明月光”中的“床”,过去也有很多人因对“睡床”之解不满,而别为新说,或解作“井栏”,或解作“坐椅”,但终不能服人。我们认为,此“床”字也可以解作“几案”,而且意境似更胜一筹。试想,在初秋的夜晚,诗人羁旅他乡,夜不能寐,在庭院独设小桌,盘腿而坐,对月饮酒,半醉半醒之间,思乡之情油然而生,看着桌边樽前的月光,疑而为霜也就不奇怪了。诗人举头而望,低头而思,写出这样的诗也可谓是水到渠成了。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