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2期
启功先生与中国古典文学
作者:郭英德
知之、好之、乐之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意思是说:对于任何学问和事业,懂得它的人不如喜爱它的人,喜爱它的人又不如以它为乐的人。启先生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不仅“知之”、“好之”,而且“乐之”,在古典文学研究中享受无穷的人生乐趣。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启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的确达到了这一境界。
启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成果,既有精意覃思的专著和严谨厚实的论文,也有潇洒自如的随笔札记和风神摇曳的诗章(如收入《启功韵语集》卷三的《论诗绝句》、《论词绝句》),真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在这些研究成果中,我这里只选两个方面来谈谈,一是诗词格律研究,二是《红楼梦》研究。
启先生的《诗文声律论稿》,是他花费了数十年的思考与斟酌,在课堂上多次讲授,到20世纪60年代撰成著作,一直到“文革”后才得以问世的。这是启先生的用力之作,直到本世纪初启先生还在不断地修改,可谓耗费了大半生精力。
前人对诗、词、曲的声调格式、平仄变化,大都凭死记硬背,刻板模仿,缺乏主动的、深刻的了解。启先生经过多年的精心实践和深入思考,提出了著名的诗歌声律“竹竿”理论。启先生指出,如果两字一节地把无限循环的平平仄仄排成一根长竹竿: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就会发现:五言格律诗的A句式“仄仄平平仄”是由第三字截至第七字而来,B句式“平平仄仄平”是由第一字截至第五字而来,C句式“仄平平仄仄”是由第四字截至第八字而来,D句式“平仄仄平平”是由第二字截至第六字而来。可以看出,五言格律的形式,就是从这竹竿上挨着排地往下截取得来的,再怎么截也是这四种形式。至于七言,只要在这四种句式前加两个与它相反的音节就可以了。
以上各种句式,除了五言B句式以外,无论五言、七言的首字都可以更换(可平可仄)。启先生打了一个比方,他把每两个音节比作一个盒子,上一个音节为盒盖,下一个音节为盒底,盒底重要,不可换,盒盖较轻,可换。至于五言B句式首字不可更换,是因为如果换成仄声,则下边一字便成为两仄所夹的“孤平”,声调便不好听了。
把极其繁复的诗歌声律,简化成一个明白易懂的“竹竿”理论,这不是饶有趣味的乐事吗?这一“竹竿”理论是启先生别出心裁的发明,它不仅便于区别、记忆诗词律句,而且也深刻地揭示了中国语言文字蕴藏的声调特征。因此,它不但适用于五言句和七言句,也适合三言、四言、六言等任何句式;不但适用于格律诗(包括词),也可以通用于对古诗、骈文、散文、史书的声调研究。
20世纪50年代,启先生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程乙本《红楼梦》作注,这是解放后第一部《红楼梦》注释本。由于启先生对满族的历史文化、风俗掌故比较熟悉,因此被认为是作注的最合适人选。但是启先生认为程甲本更符合曹雪芹原意,所以后来又向出版社推荐程甲本,并写了《读红楼梦札记》、《红楼梦注释序》等研究红学的文章。
关于启先生《红楼梦》注释本的价值,北师大教授予天池先生写了一篇文章《润物细无声——谈启功先生对于〈红楼梦〉研究的贡献》(《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大家可以参看。我这里对《读红楼梦札记》和《红楼梦注释序》在治学精神上的特点,作一点补充。
在《读红楼梦札记》中,启先生具体分析了《红楼梦》中“所写的生活事物,究竟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构”。启先生对《红楼梦》所写的扑朔迷离的年代及地点,进行了具体的考辨;对《红楼梦》官职中既有虚构的,也有真实的,还有半真半假的情况,进行了细致的梳理;对《红楼梦》中的服装描写,哪些是实写的,哪些是虚写的,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此外,启先生还结合《红楼梦》对人物的辫式、小衣、鞋子以及称呼、请安、行礼的描写,分析了当时的风俗。最后,启先生对《红楼梦》为什么要“这样费尽苦心来运真实于虚构”,进行了入木三分的解析。
这篇文章和《红楼梦注释序》主要指向一个内容,就是曹雪芹“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创作思维。启先生认为,曹雪芹笔下所有的年代、地方、官职、服装、称呼,还有其他所表现的生活习惯,没有任何一个细节是符合清代满族的习俗的,即使实写,也不过是符合中国古代传统的习俗。这用启先生的话来说,就是曹雪芹有意“避得一干二净”。
启先生凭什么敢说曹雪芹有意“避得一干二净”呢?文献学研究有一条潜规则,就是“说有易,说无难”。说中国历史上有什么东西,这是很容易的,中国有5000年文明史,版图这么大,你说哪儿有什么东西很可能真有。现存的文献这么多,而且地下还在不断发掘新的文物,你说有,没准什么时候发掘出来就真有了。但“说无”是很难的,你要说古代没有什么,千万要谨慎,这是古代文献研究中的大忌,如果没有丰厚的知识,是不敢轻易说“无”的。
启先生犯了文献学研究中的一个大忌,但却犯得恰到好处。因为这一结论凭借的是他丰厚的知识,别人没有他这种知识。启先生从小在满族大家庭中长大,对满族大家庭的生活习惯、文化习俗等等了如指掌。他不仅熟悉这些,而且喜欢了解这些,关注这些,所以他敢于说“无”。
以雄辩的事实还原曹雪芹“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创作思维,这是启先生“红学”研究的过人之处。启先生的这两篇“红学”文章,直到现在还是经典研究文章。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在治学之道上,启功先生体味诸老前辈的言行,有两条铭心不忘的收获:一是懂得对古人的成说,不可盲从,不可轻信;二是明白了学问不是死的。后来启功先生每逢和人谈到他对许多问题的理解时,常用个比喻说:‘盘子不是永远向上盛东西的,立起来也可以当小车轮子用。’”(郭英德《无法之法:启功先生的治学之道》,《文献》1993年第1期)启先生这种“无法之法”的治学之道,在古典文学研究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结语
启先生学识渊博,曾戏称自己为“杂货铺”。著名画家黄苗子先生打过比方说:启先生有个百宝箱,他是高兴时露一角给人看,谁也没见过这个箱子里到底藏有多少宝物。现在启先生带着他的百宝箱走了,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这个百宝箱的全貌。我这篇短短的文章,也仅仅只能揭开百宝箱的一角。
启先生在学术研究的多种领域中取得了辉煌的成就。颜渊曾经感慨他的老师孔子的学问之大,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我也想用同样的话表达我对启先生永远的景仰。
但是启先生却始终保持谦虚的品德。他曾对我们说:一个人要老想着说,我是博士,他就什么也不是。有人称启先生为“博导”,启先生笑着说:“老朽垂垂老矣,一拨就倒,一驳就倒,我是‘拨倒’,不拨自倒矣!”启先生去世前一年,接受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的采访,采访者说别人称他“大家”如何如何,他说:“你能飞吗?不能。这说明你还是不行。”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采访启先生,主持人一上来就列举了他的许多头衔,启先生用一句话就轻轻拨开了那所有的桂冠:“这叫此地无朱砂,红土为贵。”
是啊,启先生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辉煌的学术成就,更是超拔的人格力量。这种超拔的人格力量,正是我们最应该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优良传统!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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