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2期

作者:莫砺锋




  秋季还有更重要的优点:它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大自然中多数植物的果实成熟于秋季,动物到了秋季就羽毛丰满、膘肥体壮,对于农人或牧人来说,只要是正常的年景,秋季应是一年中最令人向往的季节。我曾度过十年垄亩生涯,农民对秋季的喜爱深深地感染了我。稻谷金黄,棉花雪白,那是多么赏心悦目的景象!虽然秋收秋种的劳累使人精疲力竭,但满眼的丰收果实却给人带来由衷的喜悦。江南的农谚,多与节气及水稻有关,例如:“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齐。”又如:“寒露无青稻,霜降齐割倒。”在寒露与霜降之间的某个清晨,我手握镰刀走出村头,看到远处的竹树浮现在雾气的上方,昨日割倒的稻子一排排地躺在地里,上面蒙着一层薄霜,心里便充满了诗意。等到稻子运到打谷场堆成巨大的稻垛,铺在芦席上翻晒的棉花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心里更洋溢着对自己的劳动成果的骄傲。如今我撰写的论文也被称作“成果”,但即使在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期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也不再有当年的那种喜悦心情了。可惜古代的诗人大多未曾亲事稼穑,他们的笔下很少写到秋季的丰收。陶渊明是田园诗人之宗,可是陶诗中写收稻说:“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竟不见有多少喜悦的心情。杜甫在夔州经营过一块稻田,其时他年老力衰,已不能亲自下地,他咏收稻的诗中只注意稻米的美味:“红鲜终日有,玉粒未吾悭。”一副“杜陵饥客眼长寒”的馋佬模样,难称佳作。只有宋人陆游和范成大对农家生活体会得比较真切,前者有《秋获歌》云:“墙头累累柿子黄,人家秋获争登场。长碓捣珠照地光,大甑炊玉连村香。万人墙进输官仓,仓吏炙冷不暇尝。讫事散去喜若狂,醉卧相枕官道傍……”写丰年光景和秋收后农人的活动都较生动。后者有《秋日田园杂兴》:“垂成穑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笺诉天公休掠剩,半偿私债半输官。”“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两诗一苦一乐,分别描写农家盼望丰收的心情,以及丰收后农人喜形于色的表现,是古诗中写秋收最为出色的作品。总而言之,古代的诗人对秋季的丰收这个主题关注太少,是咏秋诗的一大缺陷。我有时忽发奇想:假如古代的诗人都被送到农村去接受几年“再教育”,让他们写出许多歌颂秋收的好诗来,那该多好!
  然而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在现有的古典诗词中,悲秋堪称是咏秋诗词中的第一主题。悲秋诗词佳作如林,我最喜爱的是张协的《杂诗》与辛弃疾的《水龙吟》。张诗写的是秋夜,主人公则是一位思妇。秋夜漫长而又凄清,最能触动离人的愁肠。曹丕的《燕歌行》把思妇置于“星汉西流夜未央”的漫漫秋夕,实非偶然。李白的《三五七言》说:“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也指出了秋夜具备宜于相思的氛围。曹、李二诗都是写秋夜的好诗,可是前者的主要篇幅用于抒写思妇的心理活动,对秋夜自身着墨不多;后者的相思之情比较抽象,诗中甚至没有出现抒情主人公的身影,秋夜的意象也有点单薄。张诗则感觉细腻,造语精警,且情景交融,意境浑成。此诗最见功力之处是对秋夜凄清萧瑟的景色的描绘,钟嵘说张协“巧构形似之言”,确非虚语。首联似非写景,但对秋夜清气的刻画,使读者如临其境,是对无形之物的出色描写。次联写了两种秋虫,蟋蟀但闻其鸣声,飞蛾则睹其行迹,它们分别触动着思妇的听觉和视觉。第五联写居室内外寂无人迹,故杂草茂密,一片碧绿。第六联写苔色上墙,蛛网挂壁,可见人去室空。诗中展示了如此丰富的物象,“感物多所怀”一句便非空言。通过思妇眼中的种种物象及其细微变化,她因离居多时而变得敏感、脆弱的心灵便得到了凸显,她的孤寂之感和相思之情也得到了烘托。张协笔下的秋夜,是多么让人伤感啊!
  辛弃疾的《水龙吟》写的是秋日,主人公则是一位壮志难酬的志士。此词作于1168年至1170年间,其时距离他铁骑渡江已有七八年了。可惜他南归后一直沉沦下僚,不但抗金复国的理想无法实现,甚至在仕途中也备受猜忌和排挤,心情抑郁悲愤。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正任建康府通判的词人登上建康西面城楼的赏心亭,举目远眺,思绪泉涌。水天空阔,秋色无际,这是多么赏心悦目的风光!此亭取名“赏心”,真是实至名归。可是在词人眼中,那远处的山峰尽管秀丽得像美人头上的玉簪螺髻,但它们向词人献上的却只有愁和恨。夕阳西下,长空雁唳,词人猛然想起自己本是客居江南的游子,顿生飘泊之感。词人的家乡远在山东,如今那里已沦陷为敌国的领土,要想回乡,除非挥师北伐,收复故土。词人低头细看腰间佩带的宝刀,又激烈地拍打栏干,可是南宋小朝廷正奉行屈膝求和的国策,文恬武嬉,又有谁能领会他登临北望的一番心意?亭上秋风萧瑟,词人不由得想起了晋人张翰见秋风起,因思吴中的莼羹鲈脍,便辞官归里的故事。如今故乡沦陷,纵使西风吹尽,自己又如何回乡,因此不必再说什么家乡风物之美了。词人又想到小朝廷中的君臣,只顾在江南添置田产、营造宫室,一意苟安于半壁江山。如此行径,就像汉末只知求田问舍的许汜,当年曾受到胸怀大志的刘备的蔑视,词人当然不愿与之为伍。词人又想起晋人桓温见到早年手种的柳树已树径十围,乃叹息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啊,岁月无情,人生短促,又怎么禁得起风雨的摧残?辛弃疾作此词时年近而立,正处盛年,只是他对建功立业怀有强烈的希望,故而痛感时光流逝的迅速。思念及此,词人终于潸然泪下,这是男儿的不屈之泪,也是志士的悲秋之泪,而《水龙吟》一词也就成为抒写志士悲秋主题的杰作。早在宋玉的《九辩》中,就推出了“坎廩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主题,然而在《九辩》中,悲秋与贫士失职两层意思之间的联系尚不够紧密。辛词则不同,其中的悲秋与志士不遇已融合成一个内涵丰富、意境浑成的新主题,那便是志士悲秋。凡是胸怀大志而遭遇坎坷的诗人,常会在萧瑟的秋风中触绪无端,兴感无由。763年秋,杜甫在阆州江边感慨说:“秋天正播落,回首大江滨。”1177年秋,陆游在成都登上城楼,长吟道:“幅巾藜杖北城头,卷地西风满眼愁。”可见志士悲秋,千古一慨!
  显然,张协诗所描写的思妇悲秋与辛词抒发的志士悲秋有着不同的思想内蕴和风格倾向,前者展示的景物细微纤巧,后者则阔大雄壮;前者的意境低沉婉转,后者却沉郁苍凉;前者抒发的是弱女子的哀怨,后者却是英雄的悲怆。但是它们也有内在的一致性,那就是失意之人在秋季的伤感。无论是离愁、飘泊感,还是迟暮感、孤独感,都会在萧瑟的秋风中变得更加浓重。然而这又何尝不会带来浓郁的诗意?贾岛诗云:“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那是多么令人销魂的诗歌意境!难怪周邦彦不胜仰慕地说:“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正因如此,读者既爱读刘禹锡、陆游抒写秋日豪情的诗篇,也爱读张协、辛弃疾的悲秋诗词。当然,假如你人到中年,心境欠佳,则最好改读杜甫的《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明人董益评曰:“欲悲而喜,才喜而悲,曲尽怀抱。”清人朱瀚评曰:“通篇伤离、悲秋、叹老,尽欢至醉,特寄托耳!”的确,杜诗心绪曲折,感情复杂,但基调则是伤感。诗人强颜欢笑,沉饮至醉,只是无可奈何的自我排遣而已。然而人生本是一杯苦酒,我们又何必再往杯中滴入悲秋的泪水呢?忧能伤人,强自排遣也远胜向隅而泣。人到中年的读者朋友,假如你在秋天心有感触,不妨像杜甫一样强自宽慰,在醉眼朦胧中细看那斑斓的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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