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3期

札记三则

作者:陈道贵




  
  二
  
  《言语》篇:“范宁作豫章,八日请佛有板。众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弥正坐末曰:‘世尊默然,则为许可。’众从其义。”
  余嘉锡先生对此加以评说:“范武子湛深经术,粹然儒者。尝深疾浮虚,谓王弼、何晏之罪,深于桀、纣。其识高矣。而亦拜佛讲经,皈依彼法。盖南北朝人,风气如此。……然则彼之着论诋毁王、何,殆不免入主出奴之见也乎。”(《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余嘉锡先生提点出东晋时期儒学之士与佛教的关系,颇具识力。而这种关系的形成与所谓“出主入奴”之因,则有申论的必要。
  东晋初年,面对北方山河沦丧的伤心局面,人们痛定思痛,反思西晋覆亡的原因。不少人认为西晋政权亡于外族之手,主要是因为崇虚任诞之风盛行造成的。应詹上元帝疏曰:“元康以来,贱经尚道,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晋书》卷七○,中华书局1974年版)《世说新语•赏誉》篇“王丞相云”条注引邓粲《晋纪》曰:“咸和中,贵游子弟能谈嘲者,慕王平子、谢幼舆等为达。(卞)壶厉色于朝曰:“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东晋文士撰作西朝史书,也时常从总结历史经验的宗旨出发,抨击士风的虚浮放诞每每不遗余力。如《文选》卷四九所载干宝《晋纪总论》谓:“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但是,由于当时社会政治形势和思想文化风尚带来的巨大惯性,西晋以来那些虚薄纵放的旧习,依然有其继续存在的基础。一方面,谢鲲、桓彝等本为名士,他们在北方养成的习性难以轻易改掉,其于当时社会风气仍然具有较大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偏安江左的司马氏王朝,在政治上采取的是与南北士族联合的统治模式。而与这种模式相联系的是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其目的则在维持苟且偏安的现状。玄学清谈实与此种因循不求进取的策略极易投合。在此形势下,佛教不仅因其富赡精微的思理深得士流的激赏,其讲求宗教仪轨与个人修养的清净之道,亦正可针砭玄谈家纵情任诞的痼疾。章太炎先生尝云:“佛法入中国,所以为一般人所信仰,是有极大原因:学者对于儒家觉得浅薄,因此弃儒习老、庄,而老、庄又太无礼法规则,彼此都感受不安。佛法合乎老、庄,之学又不猖狂,适合脾胃,大家认为非此无可求了。”(《国学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章氏上述议论异常精辟,可谓数语道出玄机。《高僧传》卷四《支遁传》载:支遁尝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反对“各适性以为逍遥”的观点,认为“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于是退而注《逍遥篇》。反对“适性”为逍遥,显然包含着一定的价值评判,其贬抑者无疑就是那种并无玄心而徒具放旷之行的所谓名士风度。习凿齿在致谢安的信中,对道安师徒推崇备至,谓:“来此见释道安,故是远胜,非常道士。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变化技术,可以惑常人之耳目;无重威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而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是吾由来所未见。其人理怀简衷,多所博涉,内外群书,略皆遍睹,阴阳算数,亦皆能通。佛经妙义,故所游刃。作义乃似法兰、法祖辈,统以大无,不肯稍齐物等智,在方中驰骋也。”(《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由此可见,其时佛教虽以标领谈席著称,却仍不失其教规戒律,因而在某种程度上与儒家礼制存在相契之处。据《高僧传•慧远传》,道安弟子慧远不仅致力佛教戒律的传译,“令《十诵》一部具足无阙”,还身体力行,“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临终前,“散动。至六日困笃,大德耆年,皆稽颡请饮豉酒,不许,又请饮米汁,不许,又请以蜜和水为浆。乃命律师,令披卷寻文,得饮与不,卷未半而终”。此外,慧远对儒家礼制亦颇看重,“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由此看来,儒学之士范宁反对玄学虚浮之士,而与佛教发生瓜葛,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三
  
  《文学》篇:“佛经以为祛练神明,则圣人可至。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否?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
  理解此节文字,关键在于“陶练”一词。笔者曾见有人将“陶练之功,尚不可诬”解为:“不能只靠内心体悟,还需要向外的追求和磨练。”又进一步发挥道:“这从世俗角度看,自有合理之处;而站在大乘佛教立场,完全强调自我体悟,着重内省的修养方法,外界排除愈干净,则成佛的途径愈速捷。”(《魏晋玄谈》,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这种解会,很难与原文所蕴文脉相契。实际上,简文帝对佛教累世修行终能成佛的观念不甚理解(此点可参看本文第1则有关凡圣关系的论述),但还是肯定佛教讲究“修智能,断烦恼”(刘孝标注中语)的陶练之功。即所谓“陶练之功,尚不可诬”。整段文字的语意转折十分清晰:疑问——以“然”、“尚”作让步——表达不能全盘否定。“陶练”一词,六朝文献屡见。如僧肇《百论序》谓鸠摩罗什在翻译《百论》时,“考校正本,陶练覆疏,务存论旨”。此处是说反复斟酌。而与佛教修行相关的也不乏其例。如慧叡《喻疑》云:“……此经云:‘泥洹不灭,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有佛性,学得成佛。……所以陶练既精,真性乃发。”沈约《六道相续作佛意》亦谓:“若今生陶练之功渐积,则来果所识之理转精,转精之知来应,以至于不绝……”此二例所用“陶练”一词,其意与刘孝标注所谓“修智能,断烦恼”同,正可用来解读简文帝之言。由此可见,所谓陶练之功,不是“向外的追求和磨练”,而恰恰是“强调自我体悟,着重内省的修养方法”。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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