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3期

从《广绝交论》到《葛衣记》

作者:李 芳




  《南史》所载任昉事是《葛衣记》创作的直接源头,历史上任昉与到氏兄弟的交友及变故构成了《葛衣记》故事的主框架。但是这样一个令刘孝标义愤填膺、感慨不已的不堪世情到了顾大典这里却变成了一台曲折、热闹、有着浓郁喜剧色彩的演出,其强烈的娱乐性十分明显。作者选取有一定历史根据的题材来编故事,主要目的应该是为了吸引观众,史书上庄严肃穆的人物忽然站在舞台上说着日常生活中普通人说的话,纠缠着普通人无法挣脱的世俗情事,想来都是引人入胜的,而作者故意设置的一些情节和人物的宾白更增加了喜剧效果。如“逐婿”一出,到溉逼西华写休书,西华不肯,说“吓阿呀,你与我先人最厚,平日又受推奖之恩,你今身为大臣,说出这样背义忘恩的话来呦,好背义忘恩。”到溉回他:“我受你先人的推奖之恩咳,又不曾受老兄推奖之恩,呸!”西华仍坚持:“不写怎样?”到溉说:“不写,打!”到家仆人做打状,西华忙说:“待我写。”一边写一边咕哝:“哪里有这等事,自己家人无礼。”仆人讲:“任官人不要说了,总之是你不是。”西华仍想挽回些颜面:“请教哪里是我不是?”仆人只好认输:“罢,罢,就是我不是,快写。”西华被逼写了休书,出门还要学李白之潇洒状:“仰天长啸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之后又气愤不过,但无处发泄,便诅咒到溉无端溺死。这里到溉完全是一个世俗无赖之人,西华也尽失名门之后的风范,一副社会底层小人物的卑弱相。又如第二十出,西华正在外讨贼,老母亲独自在家,刘孝标差人送去银子和米粮接济她的生活,这时正碰上到家的仆人受到溉之命前去催讨任昉在时所借的十两银子,还要加上利息,有便罢,没有便捉去见官,幸好刘府的仆人在,乱打一通,才将他赶走。这个情节的设置彻底颠覆了到溉的士大夫形象,真正成了贪夫小辈了。另外,在第十四出中,任西华在先父所遗兵书中偶得神仙之法,且现学现会,马上就给刘孝标变出彩云浓雾,开天门、裂地府、召天兵天将现身,法力无边。以及第十九出任西华和刘敬恭斗法,刘敬恭用纸剪出神兵鬼卒、猛兽妖精,而任西华则登坛作法,向敌军泼猪狗血,破解了刘敬恭的妖法。这些情景,即使在当时的舞台上不能像现在的电影特技一样充分展示其场面的诡异和气氛的神秘,但情节设置本身就增加了整出戏的看点。作者把人世的无常和辛酸都藏在了一张带有戏谑表情的面具的背后,漫长的时代跨度慢慢抚平了一切仇怨,当初对到氏兄弟最严厉的道德指责也变得宽容了很多,大团圆的结局更是作者给到溉的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整出戏都充满了轻松、随意、甚至喜剧的气氛,对历史故事的沉重感的消解是作者以及整个时代的主观选择。
  从《广绝交论》及相关历史故实变成一出有矛盾冲突、极具情节化、又热闹又好看的好戏,这全仰仗于作者的丰富想象和巧妙设计。为使内容更世俗化,也为了有效地将人物连接在一起,作者设“联姻”这条主线,将主要人物、主要矛盾都集中在这条主线上,也使后来的“悔婚”情节顺理成章地成为全剧矛盾冲突的最高潮,使世态人情的炎凉冷暖更加彰显,这是作者的独特创新和贡献。任西华功成名就、娶到溉女,矛盾于此终结,这种中国传统剧作的总体审美趋向即大团圆的结局没有脱出当时戏曲创作的窠臼,也削弱了故事原型中严肃的道德批判倾向。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故事原型中尖锐的、冷酷的矛盾的化解,却也更符合一般观众的小市民心态。明代归有光在《重交一首赠汝宁太守徐君》中说:“余以为孝标特激于一时之见耳,此盖自古以来人情之常,无足怪者。”(《震川先生集》卷四)文士尚如此说,何况观看戏曲的一般市民。到溉嫌贫爱富,想把女儿另配王孙贵客,只因自己没有子嗣,老来只能仰仗女婿,那任西华既无家业,亦无功名,穷困潦倒,实在不符合到家乘龙快婿的标准,到溉有悔婚之意也情有可缘。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处于一个极不平衡的对立状态,解决的方法只能是任西华求取功名利禄,将这不平衡化为一团和谐,这正是明代市民阶层普遍的价值取向。还有所谓因果报应之类,如任昉喜推奖士人,而其子终得沈约提携得官。到溉重利轻义,报应便是双目失明等,表达的都是世俗的意愿。
  《广绝交论》与《葛衣记》,虽然写的是同样的人事,但一为阳春白雪,一为下里巴人,最重要的是主题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广绝交论》崇尚高山流水的圣贤之交,对现实的世态炎凉予以了猛烈的批判;而《葛衣记》则显现出极大的包容性,它承认并接受了富贵贫贱对人情的根本性影响,在嬉笑怒骂中将不平之气化解,除了娱乐的目的之外,还顺带激励贫贱士人追求功名,从而振家声、光门楣、最终抱得美人归。主题的这种重大转变,主要是因为两种艺术表现形式的不同,《广绝交论》旨在论说,又采用骈文的形制,必求美求雅,求立意境界的高远,而《葛衣记》是明代传奇,明代文人整体的时代性格已与南北朝时人不同,因此这部作品所散发的世俗气是合情合理且易为人接受的。前代故事原型流传到后世,已成为传奇作者用来抑恶扬善、展示才情、娱己娱人的一个载体,虽然说的是同样的故事,但故事的意义却因作者目的不同而改变了。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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