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4期

第二讲 约会词(下)

作者:王兆鹏




  上面讲的这几首词,基本上都是用白描手法。在文人词里,这种手法的开创者应该是韦庄。唐五代文人词,影响最大的,除他之外是温庭筠。但温庭筠词更多的是用比兴的、象征的手法,通过环境的烘托描写来抒情。而韦庄词注重白描。我们看看他的一首《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这不是约会词。我举这一首,只是想说明近似的表现手法。他把时间地点都写下来了,看起来很直白,但是让人刻骨铭心。“四月十七”,是他离别的那个日子。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可以写“三月初一,正是去年今日,上课时”。词也有细节的描写,“忍泪佯低面”,是害羞,同时也是怕对方知道。分别的时候,忍着泪,低着头,皱着眉头,是怕对方伤心,眼泪搁在眼眶里不让它出来。用此来表现对方的多情与体贴。自从离别以后,魂断了,“只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韦庄出生在晚唐,唐朝灭亡以后,他到前蜀,即四川,当了宰相。他有一个爱姬,非常漂亮,被当时的小皇帝王建看见给抢走了。有人说他这首词就是怀念爱姬的。这表明韦庄的爱情词是有具体的对象的。
  和韦庄的追忆去年今日不同,张先的《更漏子》却是现场实况直播。且看张先的《更漏子》:
  锦筵红,罗幕翠。侍宴美人姝丽。十五六,解怜才。劝人深酒杯。
  黛眉长,檀口小。耳畔向人轻道。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
  张先是北宋比较高寿的词人,活到八十多岁。这首词是写宴会上发生的一个恋情故事。“锦筵红,罗幕翠”,写宴会环境的华美。“红”与“翠”,色彩鲜艳夺目,对比强烈。“侍宴美人姝丽”,侍宴的一位歌女,长得非常漂亮。词写美人,一般不出现“姝丽”这样评价性的语句,大多是通过形体装扮的描写让读者去体会她的美丽。张先的词,常常是有名句而无完篇,有的句子写得很好,但全篇不是很浑成。有时直接地评价美的程度,会缺乏一种动人的魅力。就像讲笑话,讲笑话的人如果先说这个笑话很好笑,结果讲出来后未必好笑。因为听者期望值很高,觉得肯定很好笑。等到听过后也不过如此。讲笑话,要出其不意。写词也是如此。与其说“侍宴美人姝丽”,还不如说她是怎样的美丽动人,就像汉乐府里《陌上桑》写秦罗敷的魅力一样。当然他下面也有描写。这位侍宴美人是怎么样的一位可人儿呢?年仅十五六,宋代的女孩子都比较早熟。“十五六,解怜才”,解风情,她懂得爱才。也可能是词人自作多情,觉得美人爱才子。“劝人深酒杯”,咱俩“感情深,一口闷”,女孩子对他特别中意,劝他多喝几杯。她长得如何呢?“黛眉长”,“黛”是画眉的颜料,眉毛画得细长。“檀口小”,樱桃小口红红的,搽了口红。看上去秀气动人,直让人热血沸腾。“耳畔向人轻道”几句,富有戏剧性。女孩子向他劝酒的时候,偷偷地说:“柳阴曲,是儿家。”在柳树旁边,就是我家。你别忘了啊,我家门前还有一个特别的标志,有一株红杏花呢,有空别忘了来看我啊。女孩子的主动、多情,寥寥数语就传神地表现了出来。才子听罢,一定是激动万分。当然,这需要我们去补充和想像。张先善于写歌筵中听众和歌女情感的交流,也擅长写歌女的才艺,给人一种强烈的现场感。
  我们今天是把唐宋词当作一种纯粹的文本来阅读。而在唐宋时代,人们不是读词,而是听词,就像我们今天听流行歌曲一样。词在当时是一种综合的艺术,既有文学性,又有漂亮的歌女演唱,还伴奏着音乐。也就是说,词在当时是一种融合了歌舞表演、音乐、文学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所以当时听歌比我们现在读词更富有艺术感染力。而听歌常常不是一个人在屋里,像看书式的独自欣赏,而是众人在一起,这有一种氛围,即所谓的“现场感”。我们现在看球赛或歌舞演唱会,在现场的感受,跟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的感受截然不同。所以一个人在案前读词跟几个朋友在现场听歌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张先的词常常能把现场感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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