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6期

从《讲义》到《大纲》

作者:周兴陆




  显然《大纲》之论要合理得多。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批评“艳歌婉变”的淫辞,纪昀批点云:“此乃折出本旨,其意为当时宫体竞尚轻艳发也。观玉台新咏,乃知彦和识高一代。”朱先生在《讲义》中批驳纪昀说:“《文心雕龙》成于齐末,纪氏自言之,不应其中议论乃为三十年后之宫体而发。纪氏号称敏给,不意乃有此过,固知疏忽之失,不易尽免也。”而《大纲》则删去这一段批驳的话,而改为正面引用纪昀评点《通变》批语。这样修改,态度更为温厚,也更为符合教学讲义的体例。
  《大纲》对《讲义》的修改,有的地方还可以看出朱东润先生对问题研究的深化。《讲义》论述司空图的影响说:
  表圣此论,以味外之味,韵外之致为极则,其论衍为严羽之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衍为王士禛之神韵论,斯皆其遗胤也。
  也就是说,司空图、严羽、王士禛是一脉相承的。其实,司空图与严羽、王士禛之间相异的一面更突出。到了1936年,朱先生对此问题有了新的看法,所以删去了上面这段话。《大纲》中对司空图与王士禛的异同,有了新的认识,说:
  今以表圣之书考之,知渔洋所云之诗境,仅为表圣所举种种幻境之一部……渔洋论诗,独主神韵,撷取《诗品》诸语,张其宗风,一若表圣之言,与渔洋若合符契者。考之表圣集中,则又不然,今录其《诗赋赞》于次,亦可见其持论之不主一格矣。
  《大纲》中更强调王士禛与司空图相异的一面,认为王士禛的“神韵”说只算得上是《诗品》诸种幻境之一种,而司空图本书的诗学观念是“不主一格”的,非神韵所能限。这个见解是更为确切的。司空图也欣赏“涛怒霆蹴,掀鳌倒鲸”的雄奇诗风,称赞韩愈诗歌“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都非王土禛“神韵”说所能牢笼的。
  《讲义》中一些文献考辨的论断,《大纲》也采取更为谨慎的态度。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怀疑《诗式》的作者并非皎然,《讲义》据此进一步推测说:
  今按原书“文章宗旨”条,称康乐公作诗,得空王之助,其他称“康乐公”者凡三。又书中称人,或分举名字,或沿袭俗称,独与康乐标致独异,疑其确出谢氏子孙所为。《总目》称其摭拾辑补,语近平允。
  但是,皎然,俗姓谢,名昼。《讲义》的这段推测就显得无谓了,并不能否定皎然的著作权。所以《大纲》中干脆把这段文字全部删掉。《讲义》中其他地方的一些苛责古人的文字,《大纲》一般也都予以删除。
  在引用文献上,《大纲》的变化不多,但是有一处还是值得提出来。沈约的“八病”说,对后代影响很大,但是沈约原书已无可考证,后代记录沈约“八病”说的有日人遍照金刚的《文镜秘府论》、王应麟的《困学纪闻》、梅尧臣的《续金针诗格》。朱先生在撰写《讲义》时,尚没有见到遍照金刚的《文镜秘府论》,所以只提了后两种文献,并说:“梅书出于依托,然所述较为详尽,附录于此,以资印证。”《讲义》所引的“八病”说,全源于梅尧臣的《续金针诗格》。在朱先生修改《讲义》的1936年之前,储皖峰专取《文镜秘府论》中论及的《文二十八种病》已经校印问世。所以朱先生有机会见到《文镜秘府论》中备述沈约“八病”说,于是在《大纲》中,他论沈约“八病”时,依据的文献是《文镜秘府论》,而不是王应麟的《困学纪闻》、梅尧臣的《续金针诗格》。选择的文献更为可靠。这虽为小事,但是正显示出一个学者的严谨不苟的学术态度。朱先生还引申说:
  盖自梁陈迄唐,推演益密,其说益完,而唐时日僧来吾国求学者,遂得而存之,亦礼失而求诸野之意也。通过与上图藏本《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相比较,我们可以发现通行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之前半部分,朱东润先生花费了怎样的心思去删改修润,可以体会他在修改中流露出来的思想情怀和学术探索。可惜的是,朱东润先生最后修改稿的下半部分在战乱中遗失了。朱先生花费的心思,我们只能了解一半。他在《大纲》1944年版《自序》里感叹说:“我想待第三稿的下半部收回以后,全部付印,因此又迁延了若干时日。事实终于显然了,我的大部书稿和手写的稿件都没有收回的希望。”今天,我们比较《讲义》与《大纲》之上半部分,发现朱先生修改之深意和精思,就更感慨第三稿下半部遗落之可惜了。这是日军战火带给中国学术界的又一桩憾事。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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