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4期

孤独者的耽溺与沉醉

作者:侯文华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人生于天地之间,长于阴晴浮沉之中,遭遇孤独大概是不可避免的,而多情的诗人尤甚。由于自身的敏感,由于时运的蹉跎,他们对孤独的体验更加冰凉如水。愈是敏感的诗人,对孤独的体验愈是深切。然而,每个人面对孤独时的姿态又各不相同。当铺天盖地的孤寂向你迎面扑来的时候,该选择逃离还是直面?在南唐冯延巳这首《鹊踏枝》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面对孤独时的不同寻常的姿态。
  
  一
  
  “谁道闲情抛掷久?”关于“闲情”,历代注家们解释颇多,但多不甚明了。叶嘉莹先生认为,闲情是“只要一闲下来就无端地涌上心头的一种感情”(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也就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思状态。也许就连词人自己也无法为这徘徊不去的哀愁命名,只能名之曰“闲情”。然而这“闲情”真的无法命名吗?真的没有确定的所指吗?如果单就这首词而不结合其他作品来看,把闲情解释为“忧来无方”的情绪,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待把冯氏全部词作读完,我们发现这“闲情”并非空无依傍,甚至可以确切地说,这闲情正是词人那排遣不去、欲拂还来的孤独感。
  “河畔青芜堤上柳”以及“花前常病酒”告诉我们,此时正是浓春时节。草正绿,花正红,满眼的绚烂和生机。浓春,一如节日,本是人们共处的时间,但对天性敏感又正处孤独之境的灵魂来说,就是特别不幸的时间。词人是孤独的,他因孤独而敏感,因敏感而使自己更易感受到孤独。看到林间的戏蝶,看到空中的双飞燕,看到水中双宿双栖的禽鸟,他都会被刺激而反观自身的孤独: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蝶恋花》)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蝶恋花》)
  华外寒鸡天欲曙。香印成灰,起坐浑无绪。庭际高梧凝宿雾,卷帘双鹊惊飞去。(《蝶恋花》)
  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采桑子》)
  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日暮疏钟,双燕归栖画阁中。(《采桑子》)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归。(《醉桃源》)
  燕飞蝶戏成双入对的欢愉,与词人当下的孤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这强烈的对比中,词人惟有一杯杯啜饮孤独这壶生命的苦酒。
  冯延巳的词中布满了“独”字。“酒余人散,独自倚阑干”(《临江仙》),“独倚梧桐,闲想闲思到晓钟”(《采桑子》),“雁孤飞,人独坐,看却一秋空过”(《前调》),“黄昏独倚朱阁”(《清平乐》),“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前调》),“红楼人散独盘桓”(《前调》)……简直比比皆是。如果不是对孤独的体验痛彻骨髓,他怎么可能如此频繁地使用这一“独”字?他对孤独的亲近已经达到痴迷的程度!所以说,“闲情”正是孤独,只是他不愿意点破罢了。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本是柳绿花红的浓春时节,应该与友人或爱人一起赏春才是,可是他却一再耽溺于酒的麻醉当中,不惜以身体的损害为代价。这是何苦呢?
  关于词人的“花前”感受,在其他词作中亦有体现:
  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凄凉。纵有笙歌亦断肠。(《采桑子》)
  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采桑子》)
  “更听笙歌满画船”与“常病酒”一样,都是借外界事物抗拒内心的孤独。眼前守望着美好事物却无人共赏,独自寻芳更显心绪之悲凉。“失却游春侣”句,做了“花前常病酒”的注脚。日日病酒,不惜伤身,只是因为没有游春的伴侣啊。到底还是孤绝。又说“纵有笙歌亦断肠”,笙歌亦不能给够他安慰。能抚慰词人孤独心灵的,惟有这酒了。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二
  
  短短一首词中,出现了两个问句,且是同一个问题。“谁道闲情抛掷久?”“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为这“闲情 ”伤怀了,可是这闲情却偏偏抛却不去。在一个新的草青柳绿的浓春款款而来的时候,他的忧愁也一同生长成新的。牵牵绊绊,欲拂还来。
  冯延巳一生官运颇为通达。因世家关系,他自小就与南唐朝廷关系甚密。南唐开国君主李昇,令冯氏与其子即后来的南唐中主李璟相交好。李璟为太子时,曾被封为吴王,后徙封齐王,冯氏也就先后在吴王、齐王幕府中做掌书记。李璟即位后,仕翰林学士承旨、中书侍郎,最后一步步官至宰相。相对于众多“才命两相妨”的文人来说,他已经够幸运的了。身为一位官运亨通、生活优渥的达官,他有什么忧愁可言?这是一个多少年来被无数人追问的问题。
  然而这一问题本身又是那么的脆弱。人的在世处境与个体性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个体性情与生俱来,不可习得。人们可以通过训习修身养性,使自己变得更加有修养,却不可能通过训习获得本不是自己的那份个体性情。而且,正如不可习得一样,它也不可剥除:人们不可能祛除本是自己的那份性情——正所谓“本性难移”。有极限生存体验的人,未必有极限的人生经历,有极限人生经历的人未必有极限的生存体验。冯正属前者。
  这复杂纠缠的情绪时时都在敲击他的内心,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却,然而终究无法逃脱。他厌倦自己这份古怪的性情了吗?他大概因这古怪的性情疲惫了吧?
  然而我们错了,他不但不厌倦不疲惫,反而耽溺其中,尽享其醉。惟其有这样一份性情,方使他的生命感觉时时常新,这也正是他的生命保持鲜活的源头活水。
  
  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此时的时空已经发生了变化:时间由白昼转入黄昏,月亮爬上来,行人们都已行色匆匆地回家去了;词人也由花前来到了小桥。风正刮得猛,吹满了他的衣袖。时间由昼而夜,说明他已经耽溺于此情此境很久了;他固执得非要与这“孤独”相对,仿佛一定要看清这“孤独”的真面目方肯罢休。匆匆而过又各有归宿的行人更提醒了他的孤独:人皆有个归处,我独彷徨于无地,茫茫天地之间,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是一种多么孤绝的境地!李后主说“独自莫凭栏”,正是出于对孤独的恐惧。在孤独中,那无尽的哀思会汹涌而来,这正是他所不堪承受的吧。而冯延巳却选择了“独立小桥风满袖”,风刮得紧,又是夜色降临,他不觉得寒冷吗?身体的寒冷,伙同灵魂的悲凉,一并侵袭着他。这样艰难的情绪,他为何不选择逃离而偏偏是直愣愣地面对?
  他能感受,亦能承受。能感受,是因为他天性的敏感;能承受,并不是因为他神经细胞的坚硬,而是他已从这孤独中跳跃开去,进入了沉醉之境。“独立小桥风满袖”,就是对孤独之境的耽溺和沉醉。此外,我们在其他词作中也可以找到很好的注脚:“愁心似醉兼如病”(《采桑子》),“谁信闲愁如醉”(《采桑子》)。说“闲愁”如病,很容易理解。任何一种忧愁都是痛楚,都会使人萎靡如病。艰难的是“闲愁如醉”。闲愁正是孤独,孤独是孤独者一个人的狂欢,是孤独者在生命幽深之处的独舞、狂歌和畅啸。那里没有喧嚣,没有无谓的客套,虚假的微笑,强作的欢声以及连自己都费解的恭维,不需以假面示人;那里可以尽情追逐往昔,可以细心抚慰痛楚,也可以畅想来日。正是凭着这份快乐,词人才可以“闲想闲思到晓钟”。话虽如此,此时,我仍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表述的困境。纵然我的生命感受与词人是那么的相似,然而在诉说这种幽深的境遇时我仍然遭遇到表述的艰难。我担心自己始终未能把它说清楚,只是这样喃喃自语罢了,正如词人所自陈的:“谁信闲愁如醉?”然而这正是事实本身,正是词人所选择的姿态。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