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3期
黄州东坡史话之一:缥缈孤鸿影
作者:莫砺锋
同年九月的一个夜晚,东坡与友人在雪堂聚饮。半夜时分,友人陪着醉醺醺的东坡返回临皋亭。走到家门口,听到家里看门的小童鼾声大作,东坡举手敲门,也无人答应。于是东坡信步走到江边,看着浩渺无际的江面,忽然心有所感,就吟了一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东坡吟成此词后,乘着酒兴与友人高歌数遍,然后各自分手。不想第二天众口喧腾,说东坡昨夜写了这首词以后,把官帽、官服挂在江边的树上,驾着一叶扁舟,长啸而去了。消息传到州府,知州徐大受大吃一惊。东坡虽是他的好友,但毕竟是朝廷交给地方上看管的罪人,如今竟擅自逃跑了,这还了得!他立刻赶到东坡家去探看虚实,推门一看,东坡正躺在床上鼻息如雷呢。其后此词和相关的传说传到汴京,连神宗也惊疑不已。按理说东坡与几个不拘形迹的知心朋友良夜聚饮,直至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心情尚算愉快。饮归罢来,对着风露满江的清幽景色,也不会引起什么不快。然而此词中竟充满了惆怅和失意,字面上的旷达毕竟遮掩不住内心的那份孤寂感。试想一位诗人在夜半时分独立江边,拄着手杖倾听那澎湃的涛声,他甚至盼望着摆脱眼前的一切,驾着一叶扁舟消失在那渺无边际的烟涛之中。这不是满纸不可人意又是什么?这不是因人生失意而引起的孤寂感又是什么?
东坡在黄州的孤寂感是一种深刻的人生体验,它不是由一时一地的偶然机遇引起的,所以格外深广,难以排遣。东坡初到黄州时年四十四岁,离开黄州时年已四十九岁,人到中年,自然容易伤感。以谢安之尊荣,尚且一到中年就心多烦恼,何况事事都不顺利的东坡!东坡在政治上虽有不少盟友,但是近年来大多沦于沉寂,连旧党领袖司马光都绝口不谈世事,以至于东坡笑他是“年来效瘖哑”。当东坡单枪匹马地奋然上书控诉新法扰民的种种弊病时,他难免会有孤掌难鸣的孤独感。当东坡因讥讽新政而身陷囹圄,接着又被发配到举目无亲的黄州后,他的孤寂感肯定会更加强烈。行吟泽畔的屈子长叹说:“举世皆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凡是高才卓荦、德尊一代的人,都难免陷入这种孤独感的纠缠,东坡何独不然?独宿沙滩的孤雁也好,独处深谷的海棠也好,它们都是东坡内心的孤寂感的外化。东坡在黄州所写的诗词文赋虽然不乏豪放、潇洒之作,但即使是气壮山河的赤壁怀古词,也夹杂着沧桑变幻、人生如梦的低沉叹息;即使是潇洒绝俗的前、后赤壁赋,也充溢着对广漠宇宙的惆怅情思,它们分别从时间和空间的不同维度表达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深沉的寂寞之感。从总体倾向来看,这种寂寞感使东坡的诗文减少了几分潇洒,增添了几分沉郁。黄州的贬谪生涯使东坡的人生观变得更加成熟,也使东坡的文学创作变得更加深沉,黄州堪称东坡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一座里程碑。
新书预告
莫砺锋先生《漫话东坡》即将由凤凰出版社出版,该书是作者向他所倾慕的东坡先生献上的一瓣心香。本书以漫话的形式,从各个侧面描绘了作者心目中那位活生生的东坡,他不仅是朝中大臣、地方长官、文人学士,而且是深情绵邈的丈夫、慈祥可亲的父亲、诚恳坦率的朋友、好饮而易醉的酒徒、见到好纸就手痒的书家、戴着斗笠在田间踏歌的逐客、至死不肯皈依西方净土的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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