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捕影而飞者

作者:李敬泽




  有两种小说家,一种残忍地吞噬自己,另一种在追逐猎物。写《无字》时的张洁是前者,《无字》是一次义无返顾的自我吞噬,看的时候我一直在担心,她至少应该留下一点作为余粮,但是张洁不,她坚决、彻底,倾囊而出,好像在写最后一本书。
  所以,《无字》之后的张洁在我看来像一个空虚的容器,水与血与泪与热情和愤怒皆已流尽。我认为很少有人能够克服这种空虚,实际上,很多作家都是令人惊骇地把自己吃光,烟花灿烂,然后寂灭。
  但现在,张洁写了《知在》,她神奇地证明她还在,而且看起来她似乎变成了另一种小说家,她在追逐猎物。
  至少在一开始,我认为张洁的捕猎技巧并不娴熟,她在小说的头二十页里就让我们领教了一连串眼花缭乱的高难度动作,包括悬疑、深宅、奇遇、天启等等,她急躁、专断,一把就把我们拉进她的逻辑。在自我吞噬的叙事中作者有权专断,这是她的力量所在,但现在,张洁至少表面上是讲别人的故事,她可能应该更民主一点,更尊重事物的表象和我们的经验,耐心地对我们和她的人物实施诱骗——当然,诱骗不是张洁的长项。
  但是,渐渐地,张洁从容了,猎物进入了她的领地,当满清贵族之家的一对姐妹冤缠孽结的命运展开时,我们渐渐体会到那种张洁式的激烈、峭刻和脆弱和孤傲和决绝苍茫,她的那种自我吞噬的气质带给了她的人物,或者说她的人物在最接近张洁的时候,获得了眩目的光辉。
  《知在》是一部紧张的书,这不仅是指它的悬疑、它惊风飘雨的速度,而且张洁也在为她和人物的关系而紧张,她可能一直想给她的人物自由,但是,我们发现,她的人物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会生气勃勃。也就是说,张洁想做一个捕猎者,但那猎物却是她自己的重重幻影。
  因此,这注定是一部复杂的、心结缠绕的小说,我们以为张洁要讲述皇族的金枝玉叶与沧海桑田的现代中国,张洁却一条船开向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美国,那么好,这是有关中国记忆与全球化经验的故事,但紧接着,晋朝的皇后贾南风出现了,情况似乎是,一段冤孽、一滴泪或血在世界范围内、在漫长的时光中闪烁、幻化。
  那么,这是爱恨情仇吗?也不尽然,张洁所关注的远不是如果爱、如果不爱,我认为,最终驱使她捕影不止的,是一种永世的、普遍的隔绝——人与自我、人与人、男人与女人、现在与过去、中国与外国、一幅画的一半和另一半……
  小说中的那幅古画因此成为中心性的隐喻——它被分为两半时,半幅画毫无意义,只有当它重新拼合在一起,它才是“在”,或者说“在”才能被“知”。
  对此,张洁决不乐观,一部《知在》,写的是永世的孤独,是不可“知”。由此,这部书与我们这个时代最执着的幻觉争辩——我们相信网络、相信大众传媒、相信全球化、相信交流、相信言说、相信视和听,相信身体、相信世界光滑自洽的表面,相信在我们想出这么多办法之后我们不可能不“在”。
  张洁却断然认为我们确实不“在”——《知在》对时空的处理是对当下中国小说思维的隐蔽的反叛:时间中一切都在流失,空间中一切都在隔绝,我们习惯的借以建构意义的时空架构在张洁看来仅仅证明了我们对流失和隔绝的不自知。
  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对孤独、流失和隔绝的求证同时也是对“在”的执着想象和追猎,张洁相信我们活于贫瘠的幻相之中,因此她也同样热烈地相信,在幻相背后,在眼前这个坚固光滑的时空深处,世界的无穷秘密等待着天启的耳朵去谛听。
  所以,张洁的小说中贯彻着一种诡异的、晦暗的想象力,那几乎不属于当代中国小说,那是大荒山青埂峰式的苍茫境界,那是对“机缘”对偶然性的信奉,在这个世界里,风中落叶般飘散的碎片中都携带着有待破译的消息——一种完整性的暗示。
  张洁是真的相信。这个坚信事物不可触摸的人,为自己找到了触摸事物之本质的神秘途径。《知在》的最大成功也正在这里,至少我是相信了,在小说世界的范围内,我相信张洁满怀激情的讲述,我相信这世界的可能性还远没有打开,我相信我们可能都是像那个皇族后裔、那个可爱的美国棒球手一样不知我们其实是谁并为此而黯然神伤。
  说到底,我相信是因为张洁相信。中国当代小说中关于神秘体验的天马行空的叙述大多是失败的,因为我们知道作者不信,知道他不过是在装神弄鬼,是在炫耀他的风格。
  而张洁并非找到了新的风格,她是真的认为她必须和只能飞翔。当这个时代文学思维的主流被沉重的肉身、被此时此地所支配时,张洁在激越地飞,俯视着,看人间万象明灭,如露如电如梦……在飞翔中小说家需要热情、信念、洞见,这一切张洁都有,但是我认为,她还需要充分伸展的翅膀,需要从地面开始,助跑、起飞。慢一点、精确一点,让一切渐渐融化、渐渐轻,然后,人间万户仰头看:她在飞翔。
  有两种小说家,一种残忍地吞噬自己,另一种在追逐猎物。写《无字》时的张洁是前者,《无字》是一次义无返顾的自我吞噬,看的时候我一直在担心,她至少应该留下一点作为余粮,但是张洁不,她坚决、彻底,倾囊而出,好像在写最后一本书。所以,《无字》之后的张洁在我看来像一个空虚的容器,水与血与泪与热情和愤怒皆已流尽。我认为很少有人能够克服这种空虚,实际上,很多作家都是令人惊骇地把自己吃光,烟花灿烂,然后寂灭。
  但现在,张洁写了《知在》,她神奇地证明她还在,而且看起来她似乎变成了另一种小说家,她在追逐猎物。
  至少在一开始,我认为张洁的捕猎技巧并不娴熟,她在小说的头二十页里就让我们领教了一连串眼花缭乱的高难度动作,包括悬疑、深宅、奇遇、天启等等,她急躁、专断,一把就把我们拉进她的逻辑。在自我吞噬的叙事中作者有权专断,这是她的力量所在,但现在,张洁至少表面上是讲别人的故事,她可能应该更民主一点,更尊重事物的表象和我们的经验,耐心地对我们和她的人物实施诱骗——当然,诱骗不是张洁的长项。
  但是,渐渐地,张洁从容了,猎物进入了她的领地,当满清贵族之家的一对姐妹冤缠孽结的命运展开时,我们渐渐体会到那种张洁式的激烈、峭刻和脆弱和孤傲和决绝苍茫,她的那种自我吞噬的气质带给了她的人物,或者说她的人物在最接近张洁的时候,获得了眩目的光辉。
  《知在》是一部紧张的书,这不仅是指它的悬疑、它惊风飘雨的速度,而且张洁也在为她和人物的关系而紧张,她可能一直想给她的人物自由,但是,我们发现,她的人物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会生气勃勃。也就是说,张洁想做一个捕猎者,但那猎物却是她自己的重重幻影。因此,这注定是一部复杂的、心结缠绕的小说,我们以为张洁要讲述皇族的金枝玉叶与沧海桑田的现代中国,张洁却一条船开向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美国,那么好,这是有关中国记忆与全球化经验的故事,但紧接着,晋朝的皇后贾南风出现了,情况似乎是,一段冤孽、一滴泪或血在世界范围内、在漫长的时光中闪烁、幻化。那么,这是爱恨情仇吗?也不尽然,张洁所关注的远不是如果爱、如果不爱,我认为,最终驱使她捕影不止的,是一种永世的、普遍的隔绝——人与自我、人与人、男人与女人、现在与过去、中国与外国、一幅画的一半和另一半……
  小说中的那幅古画因此成为中心性的隐喻——它被分为两半时,半幅画毫无意义,只有当它重新拼合在一起,它才是“在”,或者说“在”才能被“知”。对此,张洁决不乐观,一部《知在》,写的是永世的孤独,是不可“知”。由此,这部书与我们这个时代最执着的幻觉争辩——我们相信网络、相信大众传媒、相信全球化、相信交流、相信言说、相信视和听,相信身体、相信世界光滑自洽的表面,相信在我们想出这么多办法之后我们不可能不“在”。
  张洁却断然认为我们确实不“在”——《知在》对时空的处理是对当下中国小说思维的隐蔽的反叛:时间中一切都在流失,空间中一切都在隔绝,我们习惯的借以建构意义的时空架构在张洁看来仅仅证明了我们对流失和隔绝的不自知。
  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对孤独、流失和隔绝的求证同时也是对“在”的执着想象和追猎,张洁相信我们活于贫瘠的幻相之中,因此她也同样热烈地相信,在幻相背后,在眼前这个坚固光滑的时空深处,世界的无穷秘密等待着天启的耳朵去谛听。所以,张洁的小说中贯彻着一种诡异的、晦暗的想象力,那几乎不属于当代中国小说,那是大荒山青埂峰式的苍茫境界,那是对“机缘”对偶然性的信奉,在这个世界里,风中落叶般飘散的碎片中都携带着有待破译的消息——一种完整性的暗示。
  张洁是真的相信。这个坚信事物不可触摸的人,为自己找到了触摸事物之本质的神秘途径。《知在》的最大成功也正在这里,至少我是相信了,在小说世界的范围内,我相信张洁满怀激情的讲述,我相信这世界的可能性还远没有打开,我相信我们可能都是像那个皇族后裔、那个可爱的美国棒球手一样不知我们其实是谁并为此而黯然神伤。说到底,我相信是因为张洁相信。中国当代小说中关于神秘体验的天马行空的叙述大多是失败的,因为我们知道作者不信,知道他不过是在装神弄鬼,是在炫耀他的风格。
  而张洁并非找到了新的风格,她是真的认为她必须和只能飞翔。当这个时代文学思维的主流被沉重的肉身、被此时此地所支配时,张洁在激越地飞,俯视着,看人间万象明灭,如露如电如梦……在飞翔中小说家需要热情、信念、洞见,这一切张洁都有,但是我认为,她还需要充分伸展的翅膀,需要从地面开始,助跑、起飞。慢一点、精确一点,让一切渐渐融化、渐渐轻,然后,人间万户仰头看:她在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