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为小说申辩

作者:李敬泽




  必须为小说申辩,正如我们不得不为诗申辩。问题不在这个时代的小说或诗写得好不好,问题在于,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一种力量正在大行其道,依据这种力量对世界的规划,一切深奥的、复杂的、微妙的、看上去“无用”的没有现实紧迫性的事物,一切令人沉静、柔软和丰富的事物都是可耻的,都必须予以嘲笑和剿灭。在这个世纪之初,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最热衷的事情之一就是,宣布他们的文学死了,小说死了,诗死了,他们是在欣快地宣布,文学包括小说和诗的基本价值正在毁坏和将被遗忘。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小说家和批评家们,小说的编辑者,他们知道小说正在遭遇危机,他们以为他们想出了解决办法,该办法就是要全面地取悦于人,为此他们强调两点,第一好看,小说一定要好看,要讲故事;第二,为了好看,小说要写实,不仅在艺术手法上写实,更要在世界观上“写实”——小说所提供的世界图景、它对世界的看法要和我们想象中的多数人一致起来,必须合于他们的经验尺度,让大家觉得世界正如所料。十几年过去了,小说没有得救,小说正在沉沦。为什么?我们如此讨好你们,你们为什么还是不喜欢?很多人开出了灵丹妙药,他们告诉我们:这说明小说还不够好看,小说还不够“现实”——在媒体上、在各种场合我经常看到和听到这种高论,每当这种时候,我都觉得像是落到了一个发疯的大夫手里,他认为治病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药,他的药是不可能不灵的。
   我丝毫不怀疑小说有一个取悦大众的问题,我绝对无意吁请小说回到已被全中国人民深恶痛绝的象牙之塔,我相信,即使谁想这么干,以中国之大,也已经放不下任何一座象牙塔了。我更不想否认小说与这个时代的经验有着血肉联系,小说必须正视它和表现它。但是,我认为,小说的颓败主要不是由于它还不够好看和不够“现实”——让我们有点现实感吧,我们得承认,小说无法和“超女”竞争,无法和《新闻联播》竞争。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明天小说在这世界上消失,那么我们会损失什么?我们不会失去故事,我们仍将浸泡在无穷无尽的故事之中,我们也不会失去“现实”,大众传媒已经海量地满足了我们对“现实”的消费。那么,我们将失去什么?这个问题关乎小说在这个时代的基本价值;或者我们可以换个说法,对此时这忙忙碌碌的庞大人群中的某些人来说,他们需要理由:为什么读小说?现在,我就试着给出理由。
   第一个理由,读小说,因为人是会死的。
   有一位朋友说他平日喜读《圣经》。我很尊敬他,在我们中间,一个人耐心地读《圣经》,他意识到生活和生命有终极意义问题。而这种意识,在我们绝大多数人心中已经失去,或者未曾有过。大家刚才都谈了自己喜欢的书,概括起来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励志,告诉你必须打起精神奋斗,否则你以后后悔都来不及;第二种则是告诉你有了志向该怎么办,如何忙活以便走向成功。都很好,都能让我们心慌,坐不住,闻鸡起舞;这两种书都是关于“现在”的,它们告诉你现在最重要,抓不住现在你就失去了一切。这无疑是真理,而且是人与动物共享的真理,一个狗或猫或一只螃蟹,它的生命也只有“现在”,它对生命的全部感知就是“现在”,而人与狗或猫或螃蟹的一个小小的、但决定性的区别是,人知道自己会死,知道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意识到这一点他对生活和生命的看法就会复杂起来,他就不得不思考人生意义之类的问题。
   这和读小说有什么关系呢?有关系。小说就是一种面向死亡的讲述。任何一部小说——我现在谈论的仅仅是我认为好的小说——无论它写的是什么,不管主人公在最后一页里是否活着,它都受制于一个基本视野:它是在整个人生的尺度上看人、看事,也许小说呈现的是一个瞬间、一个片断,但是,作者内在的目光必是看到了瞬间化为永恒或者片断终成虚妄,这就如同一趟列车,车上很热闹,但有一个人知道这趟车的终点在哪儿,那就是死亡——小说在死亡的终极视野中考验和追究生命。
   拒绝思考忙碌本身,回避列车的终点问题,唯一有意义的就是“现在”,我们倒真是贴着地面行走。但别忘了,所有哺乳类动物中只有人梦想着飞,飞是对生命的最大肯定,把人固定在地面上,只看见眼前三尺,那是对生命的贬损,是最彻底的虚无。而小说,它是反抗虚无的堡垒——而且,我相信,就我们的文化的具体状况而言,它可能是最后的、最英勇的堡垒。孔子说,未知生,安知死,小说是知死所以知生,小说相信个人的生命是一个有意义的整体,它反对将人简化为零散的碎片,小说看到“有”,看到我们的欲望、看到围困着我们的物质;小说也看到“无”,看到欲望的尽头和物质的尽头的横亘着的死亡,看到人的精神力量,在“有”和“无”之间,我们的生活成为探索“存在”的英勇斗争。
   我可能把小说这件事说得太重了,小说不是宗教,它不能解答终极意义问题,这也并非它的职责。但是,考虑到中国的文化状况、考虑到我们面对着人心和世道的大变并无多少可用的精神资源、考虑到小说自现代以来建构中国人精神世界的重要作用,我认为,小说的问题不在于它是否将要衰亡,它面临的考验是,如何回到它的精神原点上去,勇敢地面对和处理我们的精神困境,勘破重重幻觉,让我们穿过那些名牌、成功、减肥和口舌之辩的喧闹,直接触摸我们的存在。
   与此相联系,就有了读小说的第二个理由:小说保存着对世界、对生活的个别的、殊异的感觉和看法。
   这是小说的现代功能,古代的小说不是这样,或者说,小说的原初形态比如故事、说书不是这样。在故事和说书中,讲述的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普遍看法:世界就是这样,我们大家都这么认为,没有什么不同意见。但是,当小说演变成个人创作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为什么《红楼梦》了不起?就因为曹雪芹说,不对,世界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现在我说说我看到的,人生也不是只有你们认定的那一种,现在我来探索另一种可能——曹雪芹的这种个别看法至今也还挑战着中国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好孩子应该读书上进做官,贾宝玉说,那有什么意思?人生的意义就是和几个冰清玉洁的姐姐妹妹相守着,赏花吟诗喝酒。他家里要是出个贾宝玉他会愁死。参加高考,一路考上去,做官发财,然后死掉,有意思吗?如果没有曹雪芹之类的人独持异议,中国人的精神和文化恐怕早就僵硬而死。
   小说不是“大”说,它真正回到“小”说,它所提供的不是对世界的一般正解,而是个别的理解和看法。这就好比我们去王府井,大家都知道大路怎么走,但小说家一定要找自己的路——他像一个探险家,他对认识人类事物的新的可能性有不竭的好奇之心,他要设法绘制新的地图,在这张图上,我们熟悉的变得陌生。我们认为一清二楚的事物模棱两可。我们的认识遭到了挑战和冒犯,但我们也因此看到世界和自我的新景象。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是一种感受方式,也是一种生活理想。凡拒绝承认生命和生活只有一条路、一种表达的人,凡不愿让精神僵硬的人们,他们就是小说天然的读者。
   所以,就有了读小说的第三个理由:理解他人的真理。昆德拉自卖自夸,对小说有一句非常高的评价,他说,小说是欧洲公民社会的基石。就是说真正的公民道德要从理解他人的真理开始。没有这个,就没有公民、没有民主、没有什么公共空间。
   小说所处理的对象是人类对自身生活和生命的认识、想象和选择,小说家在开始工作时所依据的基本前提,就是理解和尊重他人的真理,鉴赏人性的丰富和有趣。小说承认人的无限可能性,人的选择、行动和精神取向如此繁杂,如此差异多姿。小说家的根本热情就是探索你何以如此,求证你的那一套如何形成如何发展如何经受考验如何成立或破产。我们说小说要真实,要有说服力,其实就是小说家进入和领会他人的真理的能力问题。正因如此,伟大的小说家对人一视同仁,他公正地对待人、对待生活。现在很多评论家把“悲悯”啊什么的挂在嘴边上,这肯定没错,但如果“悲悯”变成了一种权力话语,变成对不同人群的区别对待,那就是对小说精神的曲解。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不会因为你年薪百万而他是个民工就鄙视你同情他,或者反过来,谄媚你鄙视他。不是的,他只是公正,他不是势利眼,他不会看不起民工,也不会看不起你,在他眼里,你们都是如此特殊和如此具体的人,他在“存在”的尺度上同样对你们满怀好奇之心、满怀“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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