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关仁山, 满族, 1963年2月生于河北唐山,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天高地厚》《风暴潮》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大雪无乡》《九月还乡》《落魂天》《醉鼓》等,达七百余万字。长篇小说《天高地厚》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三次获《人民文学》优秀小说奖;小说《船祭》获香港《亚洲周刊》第二届世界华文小说比赛冠军奖等,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法、日文字。
  
  鹰背上的雪
  
  腊月的雪,疯了,纷纷扬扬不开脸儿。烈风催得急,抹白了一片大海湾。白得圣洁的雪野里零零散散地泊着几只老龟一样的旧船。疙瘩爷把腿盘在炕头,屁股上坐着一个红海藻做的圆垫子,烤着火盆儿,吧嗒着长烟袋,眯着浑黄的眼眸瞄了一眼门神,把目光探到窗外。荒凉海滩上压着层层叠叠的厚雪,云隙间,一只鹞鹰,躲着雪片儿,摇着飞。
  疙瘩爷大名叫麦连生,是七奶奶的儿子,出自白纸门家族。麦家还是打海狗世家。雪莲湾人吃海上饭,船是他们捕捞作业的重要工具。海上凶险无比,常常使渔人陷于危险境地。就像娘常念叨的:“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所以敬神的气氛很浓郁,有关“门”的福祸的禁忌常常使人保持经常性的警惕。为了避邪保平安,雪莲湾家家户户才抢着糊了白纸门。白纸门上贴着七奶奶剪的“钟馗”门神。雪莲湾的白纸门有一个流传很久的风俗。古时候发海啸,雪莲湾一片汪洋了。七奶奶的先人会剪纸手艺,平时就在门板上糊上剪纸钟馗,家家户户进水,唯独七奶奶先人家里没有进海水。这下就把白纸门传神了,家家户户买来白纸,请七奶奶先人给剪钟馗。明眼人一看,雪莲湾家家户户都是一色白纸门了。风俗渐渐演化,谁家男人死了就摘左扇白纸门随同下葬,那扇门就黑洞洞地空着,等女人走了再摘右门跟随女主人下葬。新人入住这所房子,重新换上门,贴上七奶奶剪的白纸钟馗。外乡人到雪莲湾走亲戚,若是看见谁家没有左扇门,就马上明白这家死了男人,女人守寡;右扇门空空的,就会知道这家没了女人是个光棍。久而久之,这个风俗就传下来了。
  疙瘩爷一辈子啥都干过,造船,守海、唱驴皮影。可是杀海狗仍是他的一个营生。昂贵的狗脐是他渴望猎取的,可更较心劲儿的是他与敌手公平的厮杀较量。虽说这世界没有绝对公平,可是,疙瘩爷觉得用叉打海狗就算公平。多少日子形成的规矩,凡打了狗的汉子,上岸就得喊几嗓子:
  “噢,老少爷们儿,分狗肉喽——”
  “噢——”
  不管远近不分老少,听见了就来的,搭手就分一份狗肉。他先将海狗拽到窗前,一刀剜了狗脐儿,拿布裹了。到家了,跪在地上,鼓捣鼓捣地从柜下拎出一个光绪年间出窑的黑釉酒罐儿,揭了盖儿,小心翼翼地将狗脐放进去,里面疙疙瘩瘩的狗脐塞得满满实实。他眯着眼,一脸的如梦如幻。他知道,这一罐得值几万块。小酒罐像神一样为他明鉴清白,他要用它赌一个今生来世。至于狗脐的归宿,他心里早有安排了。
  邻居一个叫大鱼的男娃,每年冬天都缠着疙瘩爷学打海狗。疙瘩爷虽没收他做徒,却满心喜欢这孩子。当年,大鱼十八岁了,高个头,单眼皮,眼睛细长优雅。脸长得像一条海鲶鱼,大鱼的爸爸请来七奶奶给他看相,七奶奶说这娃的前世是海里的一条鲶鱼精,命硬。大鱼不是雪莲湾的种儿,爹死后娘带着大鱼嫁到海边来的。大鱼一脸虔诚:“疙瘩爷,也带俺打海狗吧!疙瘩爷,在俺身上,你老甭咋费心,帮俺打一只狗就行。拿一个狗脐的钱,就足能换一支上等火枪啦!”
  疙瘩爷黑了脸相,眼皮一眨不眨地瞪着大鱼,似要把他活活吞掉,红眼凶他:“婊子养的,老子还没收你做徒,你就黑心啦!拿枪打狗,有良心吗?”
  大鱼吓白了脸,心虚地说:“大爷,你老太死心眼儿啦,叉也是打,枪也是打。俺决不占你老的地盘!”
  疙瘩爷双手忽然捏满了汗,咬着牙说:“路是通的,海是公的,狗日的打了还来,老子不怕你抢营生!”
  “那是……”
  “皇天后土,祖上规矩。好猎手历来讲个公道。不下诱饵,不挖暗洞,不用火枪,就靠他娘的自个儿身上那把子力气和脑瓜的机灵劲儿……”疙瘩爷说得唾沫横飞。
  大鱼听不下去,那是中听不中用的问题。他恹恹地退下,说:“疙瘩爷,你走阳光道,俺走独木桥!不跟你学就结啦!”
  “滚!小兔崽子!”疙瘩爷凶凶地吼,脸上硬出一股青色。
  大鱼扭身鬼鬼地跑了。
  这天黑夜,疙瘩爷又打了两只公海狗。 “喊海”的当口,村里涌过来不少人,就像闹蟹乱似的。狗肉都让疙瘩爷做了顺水人情,他仅捏了两个狗脐朝家赶。他的神气威风了一条街。大鱼双手插进破棉袄袖里,与一群孩子踩雪。他从大鱼身边走过时,大鱼的贼眼瞟中了老人手上捏着的红疙瘩。道儿窄巴,雪地滑,一个孩子与疙瘩爷撞了,大鱼将疙瘩爷搀起来,乱哄哄的,他发现雪地上丢着一个耀眼的红疙瘩,暗暗一丝惬喜。疙瘩爷走了,走得摇摇摆摆。大鱼悄悄抓起地上那个红疙瘩,定定瞧,一蹦三尺高。疙瘩爷回到家,却发现少了一个狗脐,回头到街上,苦着脸,歪着嘴寻找,孩子们一哄而散,大鱼的黑影一闪,影子是烙在心里的痕。
  没隔几天,大鱼扛着一杆双筒火枪闯海了。
  疙瘩爷用抓贼的眼光望着大鱼,吃惊地张着嘴巴,像吃醉蟹卡了喉咙,浑身的血顿时凝住了。他愣了许久,很沉地对大冰海叹了口气:“罪孽,真格儿的罪孽未清哟……”
  打晚清就有了火枪,可打海狗从不用枪,祖上传的规矩。先人力主细水长流过日月,不准人干那种断子绝孙的蠢事儿。过去谁用枪就要祭海的。死不了,也得啃一嘴深海矿物泥。在疙瘩爷仇恨的眼睛里,海狗也是一种令人敬畏的生命,生命与生命的公平厮杀,才能杀出尊严来。人活名,鸟活声,大鱼那小兔崽子,跟海滩红雀似的见钱眼开,钱都让你们这些屌人赚了,连名儿都不要了,迟迟早早要倒楣的!
  “砰——”一声脆脆的枪响。
  亘古以来雪莲湾大冰海上的第一声枪响,是大鱼打的。
  疙瘩爷独自躲在自家的柴门草户里,就听见枪响了,那是死亡追赶生命的声音,这声音总是轮番蹂躏着疙瘩爷的美梦。他好像害了眼病,看什么都迷白白的一片,夜里睡觉时,脑子里也影影绰绰塞满枪声。于是,在老人眼里,月色变成了陷阱,生命变成了怀念。
  没下雪,满天的雾气,在空中沉沉地飘着,风一阵紧一阵,像贼一样游。他又武装了一番闯海了。雾气越来越厚,老人感觉自己的衣服全被雾蒙湿了,内心也雾雾的,雾能渗到心里吗?老头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怪怪的念头。这时大冰海深处滚来阵阵雷声,侧了耳朵听,才知是不远处荡来的摩托车响。之后便有嘁嘁喳喳的说笑声由远而近,远远近近都充了杂响。疙瘩爷扭头看见一群穿“皮夹克”的年轻人,个个扛着火枪,欣欣然地朝大海深处赶。
  一个桅杆似的小伙子看见疙瘩爷,嘲讽地说:“老头儿,还拿叉顶着哪?”
  疙瘩爷不认识这群人,见了火枪,脸上戗出火气,恨恨地瞪他们一眼,默默走路。疙瘩爷不回头,眼里涌出了泪珠。
  不多时,一排排惊惊乍乍的枪响,在冰面上炸开了,传出远远的……疙瘩爷打了个冷子,四肢冰冷。过了一袋烟的时辰,皮夹克们一个一个从雾里露了脸儿,幽灵似的。几个家伙拖着几只海狗笑着,疯狂地转悠过来,看见木呆呆的疙瘩爷就嚷:“咋样哩?滚冰王,紧溜儿鸟枪换炮吧!”
  疙瘩爷默默吼了一句:“别臭美,哪天让郎税务逮着,好好收拾你们!”他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的鼻子就酸了,眼窝也有泪纵横。他用力把无名的酸气压回去,然后狠狠揪了一把鼻涕,喘喘而去。
  后来的一些日子,大冰海上枪声不断。短短的日子,不知沉落多少尘埃。就是不见了疙瘩爷的身影,鹞鹰也没影了。疙瘩爷病了,昏昏沉沉躺在炕上,面黄,腮凸,眼窝深陷,嘴里流着口水,蒙了一层雾翳的老眼看啥东西都晃出重叠的幻影。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鹞鹰陪伴着他,他默默地跟鹞鹰说话。每天痴痴遥望着梦幻城堡似的大冰海,痛苦地想,是人心黑了,还是自己落伍了?命里的东西,躲不过的。他悄无声息地把双腿轮流弯了弯,转眼就感觉腿和上身的气脉打通了。脸上便浮起了死一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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