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幸存者手记

作者:筱 敏




  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你毕竟经历过死亡,你是幸存者。
  ——卡夫卡
  
  永 远
  
  父亲带我们去看小太阳的那个晚上,我清楚地记得天色是怎样由紫金慢慢转向绀青。我从来不知道金光的转暗是那么令人动心的,我在一个个门跑出跑进,我们家的门,厨房的门,邻居小禾小苗的门。那时我的头刚及门锁,跳起时就撞到门上的锁排,我顾不上痛。看哪,那片马头云暗了,白马变成黑马了,那座云山的金边断开了,变成零散的珠子了,珠子也暗了,没有尖尖的金芒了……我爬上门槛,再跳下来,忙着把这些告诉所有的人。
  晚饭吃的是双蒸饭,金黄的南瓜粒儿分布在水汪汪的饭里,很好看。淘米水里煮了南瓜叶子,是汤。我迅速地喝汤,嫩的叶子让我快乐舒畅,老一点的叶子嚼起来像毛刷子,要一些时间。汤把肚子填起来后,一勺双蒸饭舀到我的小木碗里,我瞬时就把它变没了。我把小碗舔干净,望着母亲,又望着蒸饭的陶钵,母亲并不看我,陶钵空着,也不看我。我放下碗,在门槛上跳来跳去,把饭和汤在肚子里摇匀。
  饭后父亲带我们去看小太阳。父亲拉着我,还有立夏立秋,手臂接起来前后甩动,长长的葫芦串似的往街上走。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立夏和立秋边走边唱。
  有电线杆子站在路上,使我们断开,有人横穿过来,也使我们断开,我们奔跑着再接上。父亲说,拉好,拉好,别走散了。但是断开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人叠成排浪,追撵过来,猛扑过来。人的气息很呛。我们被冲开,等着一股潮水过去,再互相呼喊着接上,但我们越来越难接上。
  这些都是去看小太阳的人们。电线杆子上的喇叭一遍一遍地宣告,今晚,我们城里的人民广场将升起一轮小太阳,这是我们伟大的主义创造的伟大奇迹,它将无比的明亮,无比的辉煌,它将彻夜照耀我们,使我们的城从此没有黑暗,我们将永沐阳光。
  喇叭响的时候,电线杆子就在发抖,手贴在那里,可以听到木纹咝咝的吸气声,这种声音可能代表惊奇,也可能代表痛,无论是惊奇还是痛,通过我的身体时都是热的,我觉得我满眼雾气蒸腾,周身发烫。
  一座不再有黑暗的城!
  ……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跳呀跳呀跳呀跳呀跳呀跳呀。亲爱的父亲毛泽东,同我们一起过呀过呀快乐的生活……
  现在我们走在迎接光芒的路上,即将乘着光芒而来的当然是神话。我太喜欢神话了,跟豆芽喜欢光一样,如果头上没有光照,就会斜出去拚命伸长,以至苍白细瘦,去寻找光。我多么想去往神话那里,活在神话那里。神话里的事情我知道很少,但肯定很美,和我们正过着的日子全不一样。我们的城总是把神话许诺给我们,现在神话果然来了。太阳的光芒沉下去有什么要紧,我们的人造太阳的光芒就要升起来。我们的城将永远沐浴神话的光芒!
  我们这城里的人真多啊,比暴雨之前扑向灯光的飞蚂蚁还多,比泥巢倾覆时喷射而出的黑蚂蚁还多。人们推拥着,汹涌着,发出洪水般的喧响。
  无数的脚,行走的森林,太密了,陷在林里我看不见空气,我没有力气拨开森林喘气。我的一只鞋子被踩掉了,我蹲下去捡。父亲~把拎起我来,把我搁到他的肩上,一手拉紧立夏,一手拉紧立秋,把我们团在一起。
  父亲说,拉紧!不能蹲下!更不能摔倒!无论如何一定不能摔倒!要是你摔倒,就会被人踩死。
  我抱住父亲的头,这是我求生的礁石,觉得那里有海螺环状震动的声音。在父亲的肩上,我看到的人们是黑色的流体,街面的青石条完全看不见了,它们从前溪水似的青着,人在那里行走,就像鱼在河里游来游去。而现在,也许是鱼淤在河里,也许是水淤在河里,它是黑的,像沥青车罐子里泻下的沥青,冒着烤人的热气。
  我在父亲的礁石上艰难挪动。
  立秋在河底下喊,我们不看小太阳了!我们回去吧!
  我当然不想回去,我扭头张望一下,知道我们也回不去了,就是要靠到岸边停下来也不可能,因为根本没有岸,我们都在洪水当中。
  父亲这块礁石在浪涛里左右摇动,几乎就要翻倒,立秋哭了,说,我不要小太阳了,我们回去吧,我不要了!父亲喘着粗气,没有作声。
  终于看到前面的人们开始沸腾,纷纷抬起手臂指往一个方向,我赶忙顺着这个方向寻找,总算找到远远一座高楼顶上的一盏白灯。它比家里的黄灯泡要大,比防空探照灯要大。我喊起来,也指。立夏大声问我,还有呢?我一时说不出来还有什么。立秋也问,它像不像神灯?我也说不出来,因为我没有见过神灯。有一个黑架子举着那灯,而不是云彩举着,它并没有伸出光芒之臂来接引我们。我们还是拼力向它靠近,后面的人潮也沸腾起来,拚命往前推拥我们。现在,我觉得我的衣襟亮了,立夏立秋的头发也亮了。人们说,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立夏和立秋往起跳了又跳,在快要被溺死了的人海之中。
  突然,人海发出惊叫,排浪垮下去一样,我也随之惊叫。许多孩子尖叫着哭起来,人压住了人,一地都是慌乱的人声。
  我们看见太阳灯灭了,人造的小太阳灭了。
  父亲把我放到地上,呆了一呆,掰开我紧箍他脖子的手,说,电力不足。我和立夏立秋团在一起,先是我哭了,立夏和立秋拍着我时,也哭了。
  往回走的路上,整个城黑得可怕,我心里也怕。父亲说,别怕,真的太阳不会这样的。我说,真的太阳永远不灭吗?父亲说,永远。我说,它落山呢?父亲说,那是它去照地球的另一面,明早它会再升起来。立秋说,它永远会再升起来。父亲说,永远。
  几年以后,当我在学校的向日葵地里看到日蚀那天,就想起那盏太阳灯,想起永远。那时我心里一栗,脚下的地就飘起来了,并且一片一片塌陷。四周没有物体能让我抓住,所有的手都不见了,所有的人。我想用我的眼睛抓住一个支点。我紧盯着眼前的世界,盯着,但我的眼睛出了毛病,世界在我的盯视中突然退远缩小,弃我而去,所有的人都弃我而去,世界去往永远那里,我被抛在外面。向日葵们发出尖叫。我向天张望,太阳的黑影很刺目,如眼睛立时滴人一滴烧融的沥青。疼痛异常暴烈。我急忙用手捂住眼睛,闭紧,里面是一阵急骤的闪电,撕扯着惨红一片。
  
  红色焦虑症
  
  我姐姐立夏的作文登上了《中国少年报》,这事我不知道,我们家里像是也没有人知道。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小苗,她并不是为了来告诉我,她来是想看看那条血染的被面。她情绪激动,舌头就拙了,听上去有点儿口齿不清。
  那时候我正蹲在枇杷树下看蚂蚁。我拿蘸水钢笔在一只蚂蚁背上点了一下,那只蚂蚁就变蓝了,这样我就能认出它来,看它是为了什么在慌慌忙忙的蚁路上跑来跑去。我见到的总是一群蚂蚁,而我现在想看见的是一只蚂蚁,我不许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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