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你自己知道!”
  “是亲了,气死你。谁叫你不告诉我我妈妈是谁,你知道的,你个窝藏犯!”
  简雨蝉甩掉脚上的拖鞋,冲进卫生间。简雨槐追过去。
  “小妹你听我说,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什么都不懂……”简雨槐几乎是在乞求妹妹。
  “那有什么,反正你要哭了。”简雨蝉满不在乎。
  简雨槐不能哭。她不能让简雨蝉的企图得逞。但她到底没能说服和鸽子一样搅起珠玑般水花的小妹。她没能忍住,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向楼上冲去。
  
  5
  礼拜天是在慢性自杀中一分一秒度过的。礼拜一终于到了。
  简雨槐一夜没合眼,差不多是熬过了最后一个晚上。看着窗外露出晨曦,她在心里深深地松了口气。
  天还没有大亮,方红藤就起床了,做了米酒鸡蛋,端到大女儿房间。简雨槐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新军装,正站在镜子前面梳小辫儿。看着镜子里的女儿柔弱无骨,美得就像一条天堂鱼,方红藤心里发紧,放下手里的米酒鸡蛋,走过去,接过梳子替女儿梳小辫儿。
  “妈,我现在是大人了,是吗?”
  “是啊,当兵入伍了,是大人了。”
  “我可以问两个问题吗?”
  “问吧。”
  “爸爸没有对我说真话,他是在整乌力伯伯,对吗?”
  “雨槐?”
  “您和爸爸没有说真话,雨蝉不是您生的孩子,对吗?”
  “雨槐!”
  方红藤吃惊地看着女儿。简雨槐安静地看着母亲。母女俩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把目光移开。女儿绕过母亲,从她身边走过去,端起米酒鸡蛋,在床边坐下,一口一口静静地吃。那以后,她们再也没有说话。
  黎明时分,天空色彩斑斓,美极了。鸽子在那样的背景下被驱赶起来,呼啸而过,忙乱而没有节制。乌力天赫穿着一条带球号的裤衩,光着上身,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竹竿,大声吆喝着,在鸽舍四周跑来跑去,不让那些企图逃回鸽舍的鸽子们降落下来。
  简雨槐站在自家门前,向乌力家的鸽舍看去。有一段时间她有点儿走神儿。她想,他的样子真是投入。她还想,黎明的天空多么干净呀,那是一座圣洁的舞台呢,那个少年,他在那里驱赶着他的鸽群,他是在做着怎样忘情的演出,他是怎样地想要征服他头顶上的那座舞台呢?或者,他是想要摆脱他无人知晓的孤独吗?要是这样,她有孤独吗?雨蝉呢,雨蝉有孤独吗?她这么想着,有些迷惑。有鸽子飞着的天空比没有鸽子飞着的天空更有生气,有天空可飞的鸽子比待在鸽舍里的鸽子更有希望。简雨槐心里掠过这样的想法,然后,她收回视线,转身上了车。
  乌力天赫看见那辆华沙牌小轿车拐向营区的主干道,消失在林荫道处。他知道车上坐着谁,也知道车是去哪里,因为这个,他的心抽搐了好一阵儿。
  乌力天赫像个疯子,整天和鸽子过不去。他挥舞着细长的竹竿,在鸽舍四周跑动。有时候会跑得更远,跑到草地上去,把开始仇恨他的鸽子一次又一次地轰赶到天空中,把它们折磨得疲惫不堪,也把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他知道他会惹恼谁。他知道那个少女心疼那些鸽子。只有她会心疼它们。她总有一天会忍不住,瞪着羚羊似的惊诧的眼睛从远处跑来,冲着他大喊,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不应该那么对待它们!他从她身边冲过,把手中的竹竿子高高举起来,像举着一杆旗帜,在空中搅动着。或者他会站下来,回过头看她。他的汗流成一条河,流进他的眼睛里。然后变成泪水。他就像一条潜水的鱼儿似的,瞪圆他的眼睛,喘着粗气,看着那个迷恋着追光灯的小女兵。
  “它们累了。它们会累死。”她说。
  “我也累了。我也会累死。”他说。
  “你累了吗?”她在揶揄他。“你也会累死吗?”
  “你知道什么?”他晃了一下脑袋,晃落下一圈汗水,他的声音是坚定的,“你什么也不知道。”
  “那些鸟儿。它们自己会飞,”她的声音比他还要坚定,就像她穿上了那身让她变得陌生起来的军装一样坚定,“如果它们想要飞的话,它们会那样做。”
  “它们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吗?”他烦躁地说。他说这话时显得相当固执。他很吃惊自己用这种粗鲁的口气和她说话。他已经决定了要对她好。他已经决定了不再对她生硬。他被自己的顽固不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掩饰着,挥舞着手里的竹竿,把那些企图降落下来的鸽子再度驱赶回天空,“飞呀!飞呀!王八蛋!你们这些王八蛋!”他气喘吁吁地朝它们大声喊叫,“给我飞起来!我就是要你们飞!我就是不让你们停下来!”
  “你是一个可恶的没有良心的铁石心肠的丑八怪!”她跺着脚,咬牙切齿地朝他喊。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再说话,也不再对视。那个时候天空是什么颜色?应该黑下来了吧?黑下来的天空更像是神秘莫测的海洋,将那些疲于奔命的鸽子淹没了,草地不大容易和天空的颜色区别开来,如果从远处看去,草地就成了另外一片天空。而他和她,他们是另外两只鸽子,只是他们和别的鸽子不同,他们在飞起来之前,已经淹死了。
  
  第十四章 头上的星星往下落
  
  1
  卢美丽和匡志勇谈了几个月对象,不怎么会谈,比较被动。萨努娅担心,问了好几次,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匡志勇,怎么问她都不回答。萨努娅说,好吧,要是你不满意,我就去匡家把事儿给回掉,别耽搁人家。卢美丽急了,说阿姨你别去,回了我就死。
  冬天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木炭,过冬时好烤火。卢美丽也准备,让通讯员周中保帮助自己采购了不少木炭回来,堆满了后院的杂物间。萨努娅问卢美丽买那么多木炭干什么。卢美丽说,不是一个冬天用的,能用好几个冬天呢,等那些木炭用完,她再和匡志勇回来准备一屋子。萨努娅看卢美丽那份急着要飞走的样子,就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萨努娅就开始替卢美丽准备嫁妆。
  匡志勇家里不宽裕,两间正房,公用厨房和卫生间,匡家和邻居的关系处得好,厂里又停工闹革命,没人管,邻居一撮合,匡志勇在筒子楼外加盖了一间七八平米的搭间,一粉刷,成了小两口的新房。
  萨努娅找了一个夜晚,穿上厚厚的大衣,戴上大口罩,躲躲藏藏地去了匡志勇家。萨努娅对小两口的新房很满意,和匡志勇的奶奶父母拉着手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儿话,搁下三百块钱,说了她来的目的。
  “我家的情况没瞒你们,你们是知道的,我们不想给你们惹麻烦,孩子结婚的时候,我和她首长就不来了。孩子的新衣裳新被褥都有了,这是我和她首长给她准备的嫁妆,买台缝纫机,再买块手表。家里不好张扬,让孩子们自己去买吧,你们做老人的,多担待。”
  卢美丽和匡志勇准备春节时办婚事,元旦后两人去街道革委会领取结婚证。领证的头一天,卢美丽很紧张,老拉着安禾背毛主席语录,看自己是不是背熟了。那条语录是这样的,“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卢美丽总是背错,把“五湖四海”背成“五座大海”,把“革命目标”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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