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是我的神
作者:邓一光
卢美丽去领证的时候,萨努娅着急,看看该到来了,跑到门外去等着。一看卢美丽哭着抹着泪进了院子大门,萨努娅就在心里叫苦不迭,说完了,是我忽视了,该让军机陪美丽去。萨努娅拉住安禾问哪句话背错了。安禾说没背错呀,就是有点儿抢,听不出标点符号,人家还表扬了她,证儿也给办了。证儿都给办了,还哭什么?卢美丽哇的一声又哭出来,抽搭着说,他,他,他亲我的嘴,说证儿都拿了。他可以亲我的嘴了。萨努娅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笑得差点儿没呛住。
那天晚上,等全家人都睡下,萨努娅去了卢美丽的房间,把自己替她准备的衣裳和床上用品,一样样清点给她,说美丽,你在我家,快十年了,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你首长不让叫保姆,让叫女儿。现在,你成了大姑娘,说你不是我女儿,别人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要是天健还活着,他该是咱家第一个成家的孩子,现在你成了咱家第一个成家的孩子,说什么我也得把你的事儿办好。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政治上的事情不给你说,经济上,你首长管着不少战友的父母,没存上几个。说着,萨努娅从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拿过卢美丽的手,把存折放在她手上,说,缝纫机和手表的钱不算,这些钱,是我和首长给你的私房钱,你拿着,收好,也许以后用得着。我和你首长,我们不能去参加你的婚礼,你也不要怪我们,就当我们出差去了,不在武汉。
卢美丽又哭,抱住萨努娅的胳膊,呜呜地哭得差不多快晕过去。萨努娅说美丽你别哭。卢美丽说阿姨我不结婚了,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家。萨努娅说傻丫头,哪有年纪轻轻说一辈子的话?卢美丽急了,去翻书包,从书包里找出结婚证,下手就要撕。萨努娅一把抢过来,收好,安慰了半天,总算把卢美丽安慰好了。
萨努娅看着卢美丽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这才告诉她,今晚和她说话,不是给她清点嫁妆,也不是给她存折,是要告诉她什么是结婚,男人女人结婚是怎么回事,应该做一些什么。接下来,萨努娅就给卢美丽说了一些男女之间的事,包括匡志勇为什么要亲她,他可不可以亲她,他亲她算不算流氓。卢美丽听得一个劲儿地捂脸,说羞死人,羞死人了。
那天晚上,萨努娅和卢美丽谈得很晚,卢美丽的脸蛋儿上泛着月光,说阿姨,我真不敢相信,我怎么会遇到你和首长,我怎么会这么有福气。我老听人说幸福幸福的,也弄不懂幸福是什么,现在吧,我就觉得我得了幸福。萨努娅叹息一声,捋一下头发,不说幸福的事儿,说好孩子,快点儿把事儿办了吧,事儿一办,你就得挑梁过日子,你就不会说这种傻话了。
萨努娅很晚才从卢美丽房间出来。走进客厅,黑暗中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去摸开关,打开客厅的灯,从地上扶起一把倒下的椅子,这才看清。乌力图古拉目光呆滞,窝在沙发里,人像是挨过一闷棍,脸上完全看不出往日的神色。萨努娅本来没往心里去,她正和乌力图古拉闹着矛盾,不想和他说话。可是,有一个细节却让萨努娅站住,她看见电话机放在乌力图古拉手边,但话筒却缩在沙发角里,没有搁回话架上,那段黑色的电话线像一条阴险的蛇,缠住了乌力图古拉的腿。
“你怎么啦?”
乌力图古拉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屋里静静的。这让萨努娅感到有些不对。她想,快两点了呢。
“老乌?”
乌力图古拉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眼睛里掠过一道冰冷的光。他慢慢把头抬起来,有些艰难地朝她移过脸,嘴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嗓子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天时。
“天时怎么啦?”萨努娅的第一反应是天时来信了,但那只是一瞬间。她脑袋里嗡的一声,觉得天垮了下来,这个世界迅速地变得冰冷和僵硬起来。
“山洞塌了。十九吨石头。天时,他被砸在里面了……”
萨努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靠在墙上,再顺着墙壁滑下去,坐到地毯上去……
2
工程兵第17团奉命打通贵州六盘水山区的一条战备隧道。九营六连三排二班副班长乌力天时,连续七十七个小时战斗在第一线上,没有出隧道。1月2日上午11点,指导员命令三排长把乌力天时拖出隧道,押回营房,让他吃几个元旦剩下的饺子,再睡上几小时。三排长进到作业面,向乌力天时发了火,抢下他手中的钻机,把他押出隧道。走到隧道口,乌力天时发现隧道顶壁正在往下掉碎石渣,他敏感地判断出有问题,就和排长一起大声朝隧道里喊话,要里面的人赶快撤出来。隧道口附近的人听见,跑了出来,可工作面深入隧道上百米,发电机和电钻又处于工作状态,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乌力天时反身往隧道里跑,还没跑到工作面,顶壁坍塌下来,将整个隧道口埋了个严丝合缝。
营救工作持续了六天六夜。
1月8日下午4点多钟,四个兵被蒙上眼睛抬出隧道。把乌力天时和另一个兵挖出来又整整花费了一天一夜。乌力天时自腰椎以下被一块重达十九吨的巨石压住,只留下上半身在外面,全身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样儿。在设法撬开那块巨石的时候,乌力天时不断地醒过来,再不断地晕过去。每当醒过来,他都会嘴里流淌着血水,一字一句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抢救他的战友全都被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部队对乌力天时进行了临时抢救,然后将他紧急送往贵阳市。在那里,一个军地联合专家治疗组紧急成立起来,在十五天时间里对乌力天时进行了十一次手术。乌力天时在第二次塌方时被石块击中头部,造成原发性脑干损伤,送到贵阳市医院时呈持续性深度昏迷状态,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他的两条腿因为严重的粉碎性损伤,不具备断肢再植条件,只能截掉断腿,对股骨以下部分做了创面处理。他的腹腔脏器严重损伤,部分脏器坏死,在对坏死部分脏器进行切除后,他的腹腔被安上了一个先进的尼龙术口,以便今后的修复手术用。他的胸、腰、骶段脊髓遭到严重损伤,造成下肢盆腔脏器括约肌功能严重损害,在骶段无任何感觉运动功能保留,属于完全性损害。
3
不管说什么,萨努娅都在单位里请了假。
疼痛比能够说出来的厉害一百倍、一千倍。很奇怪,那种疼痛不是来自心里,而是来自脐部。有好几次,她都因为来自脐部的尖锐疼痛而窒息过去。乌力图古拉用力拍她的脸,朝她吼,说你醒醒,醒醒。她一直是醒着的,眼仁发呆,一转不转地盯着乌力图古拉,然后把他推开。她不和乌力图古拉说话。她脸上带着一种空茫的、豁出来的、奇怪的笑容对单位革委会的人说,我必须去看我的儿子,你们不让去我也得去,该判刑该枪毙,你们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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