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岭南烟云

作者:彭名燕 孙向学




  1976年9月初,第八号台风终于面对香港、面对深圳汹汹而来。
  傍晚时,赵可设将晾在院子里最后一把干菜收进筐里,起身将挂在墙上的步枪取了下来,对在猪圈里忙着喂食的赵山贵说:“爸,今晚我值班。”
  趁二仔取雨衣,赵山贵直起腰说:“这几天可家又野到哪去了?”
  “可家在塘里教一群妇女游泳。”说起老三可家,赵可设差点开骂。前几天,三弟对女知青林笑怡耍流氓,被他当场抓住,这事要对阿爸说了,邪可不是去公社学习班的小事,而是要用枪押那小衰仔去公安局的大事了。
  “他们学游水是为偷渡吧?那些淹死的尸体见得还不够多吗?他敢去偷渡,我就敢打断他的腿。像你大哥,唉!我脸上没光啊……”
  当阿爸的哪里知道,他的三仔可家已经背叛了他的信仰,他早就不吃阿爸那老一套清汤寡水的革命道理了。要说怕,可家只怕二哥可设,因为二哥当过几年特种兵,是一位拿着真枪的民兵连长,那枪里可是有子弹的。但这次他心里暗暗感谢二哥,他对林笑怡非礼,若碰上的是别人,坐三年牢是少不了的。
  赵可家最得意的是身边有一群崇拜者,因为他的水性他的武功都属一流。他有个同学的阿爸是有名的武术师文叔,文叔教儿子习武,结果是那位同学没学成,赵可家却三下五除二猴子似的学到了几乎失传的功夫。于是他有恃无恐,与一帮坏仔到处打架斗殴,寻衅闹事。村里人恨这帮烂仔咬牙切齿。然而,为了逃港,赵可家突然从臭变香。大家心照不宣,目的是偷渡。因为是用性命当赌注,个个学得非常认真。
  说起女知青林笑怡,赵可设内心相当复杂。林笑怡出身太糟糕,她的父母,一个死于造反派之手,一个畏罪自杀身亡,都是死有余辜的罪人,加上有海外关系。她是知青中家庭背景最复杂的。
  林笑怡一踏入石岗,赵可设就把她当阶级敌人看,却没有发觉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产生了怜惜,特别是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惊恐,真不忍心对她来狠的。
  赵家五代贫农,根红苗正,赵可设高中毕业后,在部队当干部,转业后是公社的红人。怎么就一脚迈进死巷子里了?真是鬼迷心窍呀!他诅咒着自己,诅咒林笑怡:你把赵家两个男人的心都掳走了。
  上午赵可设到武装部开会,民兵营长布置了最新任务,说最近国内外的阶级敌人兴风作浪,台风之夜,一定要严加防范。
  下半夜,雨终于像决堤的洪水咕咚咚往下泻,整个世界浑浊一片。一阵最强劲的风差点儿把赵可设刮到太平洋去,幸亏他紧紧抓住村头一口大磨盘,才免于劫难。他将眼睛睁到最大限度……凭着微弱的光,他猛然发现不到二十米远的河边多了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一个闪电,雪亮地照到那块“石头”上,天!他看清楚了,那绝对不是石头。
  林笑怡趴着一动不动,十多分钟过去,确认没有什么危险,才开始爬着向深圳河挪去……“不许动,举起手来!”一束电筒光向她身上射来。
  巨大的恐惧与惊慌使林笑怡浑身发抖,但她听清是赵可设,于是绝望中忽然看到一线生的希望。林笑怡“咚”地跪到赵可设脚前,泪水混着雨水滚滚而下。“可设哥,你知道,我爸妈都死了,广州我回不去,在石岗我被人看不起,求求你,放了我!”
  风雨雷电使林笑怡的勇气猛然剧增,她突然抓起赵可设的手,“可设哥,你跟我一起过去吧!今天我才敢对你说实话,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喜欢的男人……”赵可设再也无法掩饰从躯体里向外奔泻的狂澜,双手捧着林笑怡泪水滂沱的脸急切地说:“你这个妖魔,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爱上你了!你如果一定要走,快走,不然山洪一来,就来不及了,快走!别等我清醒过来用枪打死你,快!”林笑怡愣了片刻,猛地起身往前跑去。夜色用浓墨把那女人的背影勾成了流淌的线条,细细地蠕动着离去了,她掳走了一个男人的魂。
  “站住!我要开枪了!”此刻,那个灵魂游离出了躯体的男人变了主意。
  “砰”一声枪响,压过了巨大的风声,那黑影顿时倒下了。他疯了,这是他第一次朝偷渡人开枪。第一次朝爱的人开枪。有一点,他是清醒的,在扣动扳机时,他的手,下意识地稍稍偏了那么一点点……
  这时,沿着深圳河远远跑来一民兵,大喊着:“赵可家带村里十多个人要偷渡。”赵可设一边撒腿往后海口跑,一边对那民兵说:“快去叫我爸和大队长,越快越好!”
  然而晚了一步,当赵可设拼命跑到后海口时,海水开始退潮,赵可家指挥一伙人把船推到海上,一半人已经爬上了船。令赵可设万万想不到的是,船上竟有他那不会游泳的四弟赵可乡。赵可设一把将赵可乡拖下船……
  船向着香港疾驶而去。此时。赵可乡推开二哥,向海上扑去,大喊着:“等等我……”就在他要向海里扑时,只觉得什么重重地击在了腿上,他大叫一声,当场昏倒。当赵可设抬起惊诧的双眼时,方发现曾是东江纵队游击队员的老父亲赵山贵赶来了,老头望着昏死的小儿子,手中的扁担“咣”的一声落在地上。
  1979年最大的一次集体冲关,就发生在石岗的过境耕作关,黑压压一大片人流,看不到头,看不到尾,从深圳的石岗村向香港的石岗村冲。那次有七万多人冲过去,把边防部队冲得溃不成军。
  1898年6月,英国强迫清政府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以深圳河为界,将新界强租了过去,一条好生生的河被一剖为二,河那边属香港的石岗村与河这边的石岗村有陆地相连。深圳河窄的地方不过十几米,枯水期水不没膝,最初香港和大陆两地往来不用证件,赵可设和乡亲们轻而易举就能过到那边的石岗去耕种自家的祖地,哪里像现在铁丝网编得严严实实,一家人生分成水火不容的冤家。这就是赵可设美丽而惨不忍睹的家乡。
  林笑怡能确认,刚刚那一枪是赵可设开的,一股强大的气流使她扑倒在泥水里。但她顾不上害怕,她没命地爬起来拼命地跑……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林笑怡勉强睁开眼,看到自己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单,然后视线触到黄头发、蓝眼睛。那张微笑的嘴在说英语:“哈罗,你终于醒了。”“艾维斯上尉说的你听得懂吗?是他救了你。”旁边的护士小姐用粤语介绍着。艾维斯看出对方的恐惧,用更加温和的口气来打消她的疑惑:“放心,我会保护好你,香港警察永远找不到你。”林笑怡确认对方没有恶意,才开口用英语说:“谢谢艾维斯上尉的救命之恩。”艾维斯睁大了眼:“你会英语?”“我父亲曾在英国留学,后来在广州一所大学教英语,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我。”
  在床上躺了四天,林笑怡的高烧彻底退去了。艾维斯每天都来看她,他们之间没有了陌生感,林笑怡也敢在他面前狼吞虎咽起来。吃着吃着,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脸上热辣辣的,这团火从一双蓝得像海洋一样的眸子里射出,搅得她心绪不宁……
  在清水湾面海的山坳里一栋欧式风格的别墅里,林笑怡终于见到自己的堂叔林子枫。客厅里挂着她和爸爸妈妈及叔叔的大幅照片,照片中的她只有五岁,林笑怡热泪盈眶。
  林笑怡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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