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陌生人
作者:吴 玄
第一章
何开来消失一年之后,来了一个电话说,我还活着。我说,我想你也活着。他说,你想得很对。我就告你一声,我还活着,别的也没什么可说。我以为他要问问何雨来的,他也没问,就挂了电话。
我想象得出他还是老样子,不死不活。他活着其实跟死了也差不多。我这样说,并不是冷漠,我的意思是他的活法跟别人不一样,他像死人一样活着。
不过,他也不是从来就这样,他曾经还是我们何家的希望。他从小读书就好,中学毕业考上了南京大学历史系,那是全国著名的大学,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我有这么一个哥哥感到自豪。毕业后,他回到箫市,分在市府办公室当秘书。他是自己要求回来的,本来,在1992年,大学生还算是相当稀缺的物种,分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并不困难,这肯定也是大部分人的选择。箫市只是一个比小镇稍大些的小城市,虽然回来很受重视,但总归是有些可惜。
当时,我父亲是不赞同他回家的,父亲觉得在萧市能有什么出息?就算再出人头地,顶多也就是市长吧。尽管父亲直到退休。也不过是机关里的一个小科员,但箫市的市长,还是不放眼里的。箫市人从来都看不起箫市人,大概是城市太小,自卑吧。所以何开来回家,对父亲是个打击,不知为什么,父亲一直认为他将来要成为大人物,至于什么样的大人物,倒是可以商量的,比如当很大的官,或者成为很有名的历史学家,都是可以的。而当大人物的前提就是要在大城市呆着。父亲说,大城市才能成就大人物啊。可是。何开来好像一点也没有成为大人物的愿望,他也不跟父亲商量商量,就擅自跑回家来了。
父亲说,一个年轻人,不去大城市施展才华,跑回家来干什么?
何开来说,跑回家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干什么。但是,回家也要理由吗?你不要我回家?
父亲说,不是我不要你回家,而是你应该胸有大志,去你该去的地方。
何开来说,哪儿是我该去的地方?
父亲说,北京,最好当然是北京了。
何开来说,去北京干什么?
父亲说,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至少可以干你的本行,研究历史。
何开来说,历史有什么好研究的,鲁迅已经研究过了,历史就是两个字:吃人。
何开来抬出鲁迅,父亲一时就不知道怎么回答。关于历史,显然何开来更有发言权,但他这样理解历史,让父亲感到很不安,父亲脸上的表情变得陌生,好像突然间不认识他的儿子了。何开来一点也没注意父亲的反应,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完“吃人”两字,似乎很得意,朝我做了一个吃人的鬼脸,然后带着一脸的不屑出门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对吃人的历史表示不屑,还是对父亲要他胸怀大志做大人物的想法表示不屑。
何开来出门之后,父亲陷在沙发里,垂着头,显得忧心忡忡。母亲过来说,咳,你瞎操心什么,何开来回来不是很好?我就不喜欢他去北京、上海工作,那么远,一年也难得看到一次。父亲没有接话,大概以为这是妇人之见,不值得一驳。半天,父亲抬起头,长叹了一声,唉。
父亲的忧心也许是有道理的。但他一定没想过何开来后来竟是那样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的废物。他之所以选择回家,并不是想干什么,而是想什么都不干。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我常常想,如果当初他不回家,情况又会怎样,我估计也不怎么样,大概还是那样的一个人,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回家。怎么说也不能成为堕落的理由。
没几天,听说何开来被分到市府办公室当秘书,父亲好像就原谅了他的胸无大志,对他当秘书也表示了相当的满意,甚至想带领全家上馆子吃一顿,以示祝贺。何开来说,不就是一个小秘书,有什么好祝贺的。父亲说,你不把秘书的位子放在眼里,是好的,就是箫市的市长又算得了什么。但是,但是,父亲但是了好几下,又说出某某某也是当过秘书的。父亲是想让何开来以某某某为榜样,某某某自然是大人物,而且不是一般的大人物,正在南中国的土地上画圆圈玩儿呢。父亲拿这样的大人物给他当榜样,虽然可笑,倒是够有气派的。
父亲似乎已经把何开来当作了一个政治人物,起码也是未来的一个政治人物。他有饭后散步的习惯,那几天,父亲很严肃地让何开来陪他散步,说是散步,其实是上政治辅导课。父亲双手反剪在背后,踱着八字步,时不时地咳嗽一声。看上去确实蛮像官僚。父亲教导说,当秘书就该如何如何,如何看科长的脸色如何看主任的脸色如何看市长的脸色。
父亲很权威的样子,好像他就是这么一个靠看别人脸色活着的马屁精。其实他一点也不擅长此道。所以他老人家这辈子混得很是窝囊。他一定是痛定思痛之后,才总结出这么一套秘书宝典。
何开来说,不可能。我不会。
父亲说,不会?你就当不了秘书。
何开来说,那就不当。
不当?不当你回家来干什么? ,
父亲的声音很响,近乎恼怒了。何开来见他这样,就不说话了,让他一个人说。
父亲又说。你不想听我说话?
何开来说,没有。
父亲说,你不想听,你就走吧。
何开来说,那我走了。
何开来真的走了,父亲大概是很生气的,但第二天,他还是让何开来陪着散步,还是不厌其烦地教导,当秘书就该如何如何。
我不知道何开来对秘书的厌恶是否就是从父亲这样教导开始的,这样的秘书,确实有点像是奴才干的,不是人干的,当秘书让人想到太监。上班的第一天,何开来就像被阉了似的,一点精神也没有,都快八点了,还赖在床上。父亲见状。忍不住大声地叫,何开来!何开来!何开来懒洋洋应了一声,父亲说,你不是今天上班吗?何开来说,是的。父亲说,还不快起来,都几点了?何开来说,没关系,不就是上班吗?父亲见他这么不把上班当回事,觉着不教训一顿是不行了。等他起来,父亲摆出训斥的姿态,说了一通准时上班如何如何重要,尤其是对刚刚踏进社会大门的年轻人如何如何重要。应该说。父亲说得没错。但何开来根本不想听,不耐烦说,重要?重要什么啊?上班不就是喝茶、看报,准时喝茶,准时看报?就那么重要?
何开来说的好像也是事实,父亲又不知怎么回答了。父亲没上过大学,面对刚刚毕业的南京大学历史系学士,明显底气不足。父亲搓搓手,又看看左腕上的手表,时间已过了八点,父亲就放弃了教训,忙着上班去了。
何开来吃完我为他准备的早餐,两个包子和一碗豆浆,干脆把上班的事给忘了。他的牙齿长得不太整齐,容易塞牙,大概是面包屑塞着了牙隙。他在房间里探头探脑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牙签。然后站到镜子前,咧着嘴,很仔细地剔了许久。剔完牙,他依旧站在镜子前。手指捏着牙签,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自我观赏,还是自我审判。
我说,哥,你也那么臭美,站在镜子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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