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头发的功能

作者:李国文




  女人要是痴情起来,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幸好,她的那一头青丝,被人绾住,这倒是头发意想不到的功能了。被救了起来的柳如是,对这位声称蝼蚁尚且贪生的钱才子,又能说些什么呢?表面上节义,骨子里怕死,在慷慨与苟且之间,作了这种愧对红颜的选择,她也只能欲哭无泪了。无耻之尤周作人,作了汉奸,至今还有一帮逐臭之徒,尾随阴魂,鼓吹不停呢!钱谦益虽为贰臣,并未认贼作父,像周作人那样做一条东洋哈巴狗,我们就更不应该深责了。
  据说,清初三大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只有后一位船山老人至死不剃头。而他能够蓄发不剃,坚持到底,因为他隐遁湘西乡下四十年,伏身瑶洞,与世隔绝。钱牧斋是那种“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主儿,这位江南大才子,没有声色繁华,没有履舄交错,没有功名利禄,没有卤簿鼓吹,让他在山林里餐风露宿,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而且,豫王多铎的大驾到了南京,他这个写过降书的南明礼部尚书,已经准备了一份厚礼面呈,难道要他顶着明朝衣冠,去进谒这位接管大员?
  清人史的《恸余杂记》,记录下钱谦益怎样剃掉头发当顺民的过程。“豫王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则髡辫而入矣!”顾全了脸面,渡过了难关,这个头皮痒的理由,虽属掩耳盗铃,但也足以搪塞过去,至少不那么尴尬得厉害,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小聪明与小动作,令人摇头的地方了。
  写到这里,不禁为那位将自己的书斋名之曰“寒柳堂”,以表达隔代思慕之情的盲翁陈寅恪,跌足三叹。老人在风雨如磐的岁月里,独坐岭南那座大学校园里的书斋灯前,于冥冥之中,与三百年前的江南艳妓,作灵魂之交流时,不得不爱屋及乌,连钱牧斋也高看一眼。不过,清代的乾隆不那么宽容,他有一首给钱牧斋“盖棺论定”的五律,倒是很不给面子的。“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是孟八郎。”据说,他曾下令史馆的词臣们,将钱谦益列入《贰臣传》的乙编,理由是他几乎无法与同属贰臣的洪承畴相提并论,以此类推,那么,投降东瀛、为虎作伥的周作人先生,不晓得在乾隆眼里如何看,也许连贰臣传的丙编都进不去的。
  头发剃了,钱谦益他就堂而皇之地应清廷召揽,到北京充修《明史》的副总裁去了。不过,只待了半年,也许想念情人的缘故,买舟南下,随后不复出仕。从王应奎《柳南随笔》中所载的一则轶闻,看出钱谦益特别欣赏柳如是那一头秀发,对女性而言,头发的功能,既是美的象征,也是性的诱惑,更是爱的基础。我们能够想象得见,柳如是必定为一位秀发如云,乌黑亮丽,面如傅粉,明眸皓齿的美人。“某宗伯既娶柳夫人,特筑一精舍居之,而额之曰‘我闻室’,以柳字如是,取《金刚经》,‘如是我闻’之义也。一日,坐室中,目注如是,如是问曰:‘公胡我爱?’曰:‘爱汝之黑者发,而白者面耳。然则汝胡我爱?’柳曰:‘即爱公之白者发,而黑者面也。’侍婢皆为匿笑。”
  而在《新唐书·列女传·贾直言妻董》这则故事中,头发的功能还能起到爱情永在,矢志不渝的誓言作用呢!“直言坐事,贬岭南,以妻少,乃诀曰:‘生死不可期,吾去,可亟嫁,无须(守)也。’董不答,引绳束发,封以帛,使直言署,曰:‘非君手不解。’直言贬二十年乃还,署帛宛然,乃汤沐,发堕无余。”从这位束发封帛的女子身上,我们懂得苏武诗所写:“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中“结发”二字的意义。也许从那时开始,头发的功能,更多的表现在精神方面了。
  在中国诗人中,稍后于钱谦益的纳兰性德,是最多、也是最善于描写女性美发的一位,在他的诗词中,时见这样的佳句:“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圆照鬓丝。”“晶帘 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锦帏初卷蝉云绕,却待要,起来还早。”“睡起惺忪强自支,绿倾蝉鬓下帘时,夜来愁损小腰肢。”“凤髻抛残秋草生,高梧湿月冷无声,当时七夕记深盟。”“宝钗拢髻两分心,定缘何事湿兰襟”,“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曾记鬓边落下,半床凉月惺忪,旧欢如在梦魂中。”
  这位贵公子,只活了三十一岁,在他青春的视野中,自然充满了美丽。虽然曾经以惆怅的笔调写过:“正是冷雨秋槐,鬓丝憔悴”,“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但这只不过淡淡的忧愁罢了。要说写得好,还是那位大成功,也大失败,曾经登峰造极,也曾充军夜郎,不知伊于胡底的李白,只一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便把岁月流逝,韶华不再的事实,概括无遗,而千古传诵。
  曹丕在《与吴质书》内感慨过:“意志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他贵为帝王,也是很怕白头的,头发的这个提示功能,恐怕最令男人女人,尤其是当官的男人女人痛苦的了。当然也有看穿了的,浑不在乎,白就由它白去,老也由它老去,金埴在《不下带编》卷五举一例:“前人咏白发诗多矣,明有女冠朱桂英一绝最佳:‘白发新添数百茎,几番拔尽白还生,不如不拔由他白,那得功夫与白争。’此浑然有道气语也。”
  她之所以能够潇洒而又轻松地看待头顶上的华发,因为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出家人的缘故。如果她活到现代,怕也未必能做到这份豁达。寺庙里有处级和尚、科级和尚之说,那么,尼庵里也不可能没有处级尼姑、科级尼姑之分。一到有了级别、待遇、福利、享受的种种不同,这些本属无差别境界的佛门弟子,也会觉得头上的白发碍事的。
  更何况我们这些碌碌尘世中人,肉眼凡胎,生活在物质世界之中,入世之心又怎能不浓呢?虽然高调要唱,清高要装,但面临诸如提拔、升职、调任、晋级等等关键时刻,对着约你面谈的领导同志,就会觉得自己头顶上那白花花的一片,有碍观瞻了。当然,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现象,从唐人刘禹锡的诗:“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我们就知道,使白发变黑,使头顶年轻化起来,是古已有之的事情。
  明代的陆容在《菽园杂记》里,说得更详细些:“陆展染白发以媚妾,寇准促白须以求相,皆溺于所欲而不顺其自然者也。然张华《博物志》有染白须法,唐、宋人有镊白诗,是知此风其来远矣。然今之媚妾者盖鲜,大抵皆听选及恋职者耳。吏部前粘壁有染白须发药,修补门牙法,观此可知矣。”
  读到这里,不禁为我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感到骄傲。于是我忽发奇想,既然谁都有头发,谁都要变白,而且,世世代代都会有“听选及恋职者”在,迫切需要将白发染黑,看来,这是一项永远不败的买卖。那么,何不以张华之方,造乌发之精,创中华专利,赚全世界当官者之钱呢,说不定要比“著书只为稻粱谋”地赚几文辛苦钱,更是生财之道呢!
  但愿美梦成真!
  责编 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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