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安息日

作者:刘剑波




  每个人在某一年龄段都有自己感兴趣的事,比如你在年轻时喜欢做爱,老迈时则爱好回忆。这一点在我幼小的儿子远远身上也表现明显。他在未满周岁时,整天撅着白胖胖的大屁股在六角形拦车里忙乎,把遗留在垫毯上的布缕或头发往外扔。由于布缕或头发总是层出不穷,所以他的屁股一直竖在那里。到了两周岁左右,他开始迷恋枪。由于他长得招人喜爱,几乎每个来访的客人都爱抱抱他。他在客人的怀里雀跃着,枪,枪!他拉着客人的耳朵或鼻子或头发嚷嚷着。有一次他竟把手伸到一个客人的裆部,使劲抓挠着,枪,枪!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的局面发生,我给他购置了大量的玩具枪,多得能堆成垛。在月上树梢的夜晚,远远就从枪垛抽出一支,趴在窗台上往外瞄准。我居住的楼下是柳丝依依的水泥甬道,在城市膨胀的今天,情侣们幽会的步履开始向这儿延伸。柳丝把他们最隐秘的部分遮掩住,只裸露出无关紧要的脚踝和高跟鞋,但它们在我儿子眼里却是相当要紧的,他眯着眼瞄准,扣动扳机,嘴里模仿枪击声,砰!砰!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让虚拟的子弹击中它们,因为它们不老实,老是往上踮,往上踮。他趴在那儿连续作战,射出的子弹不计其数,但脚踝根本不听他的。他在心里愤懑地骂着,我操,我操,就把枪支丢弃了。可能是受动画片的影响,他开始求助于弓箭。如果你们被锋利的箭击中,我看还会不会往上踮了。我看到我儿子小小年纪就要成为爱神丘比特了。作为父亲,我对此是大为嘉许的,因为这种新的作战方式虽然对脚踝们仍无济于事,但对他磨练他日后找媳妇的本领倒是大有裨益的。现在我们看到怀着让脚踝们不离开大地的美好愿望的孩子,气喘吁吁,一支接一支射出从玩具店买来的红色塑料箭。但它们根本无法抵达暴露在月色中的不安分的脚踝,因为它们还没到半途就坠落了。你可以想象孩子如何的失望,同时我们也得到形象的启示:如果父母不进行卓有成效的引导,那么孩子的许多可能导致他日后成才的美丽的梦想,刚起飞就夭折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罪过。但如何引导呢?我请教了一位资深的教育专家,他说很简单,想办法不让孩子的箭中途坠落就行了,就是说缩短射程,让箭射中目标。教育专家说,你不妨带孩子走出户外——注意,这一点很重要,许多创新能力的培养都是在户外完成的——到甬道上去,猫在恋人们的屁股后头,当他们正热乎时,射他们一箭。这显然是荒唐的,但这话却强调了应该让孩子箭不落靶。这完全可能,从客厅这头到那头正是箭的有效射程。于是战场就摆在了家里,我和他妈理所当然成了箭靶,孩子可以随时从任何角度挽弓搭箭,“嗖”的一声朝我们射来。开始还觉得新鲜,因为很久以来家庭气氛就像裹了一层膜,显得很沉闷,我们都希望通过什么来捅一捅,戳一戳,而现在用塑料箭来捅破这层膜是再适合不过了。但时间一长,我们就忍受不了了。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都忙于革命工作,很少有闲暇来当箭靶。即使有点空又有点烦有点累,不愿意再让谁来点点戳戳,哪怕你是儿子你是老子。同时一个人上了岁数,难得再做个好梦了,有时好不容易正在做,“嗖”的一声就让塑料箭搅了。二是孩子对箭靶的要求太高了,当我们被射中,不管你正在干什么,你都要噗地倒在地上,而且不能随随便便的倒,要像电视里的坏人直挺挺地倒下去。有一次孩子他妈上厕所坐在便器上,不幸被射中,孩子喊着,妈妈,你快倒,快倒。孩子他妈央求儿子,你让我擦好屁股系上裤子再倒好吗?孩子不同意,同时哇哇哭得惊天动地。没办法,孩子他妈只好咬着牙翻身倒地。问题是孩子的本领越来越高强,屡射屡中,这意味着我们必须一刻不停地扑倒在地。我们全都脸青鼻肿。我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儿子啊,饶了爸爸妈妈吧。这时我们就想,如果他有个弟弟该多好啊。远远虽然没有弟弟,但他有爷爷。我想爷爷肯定是乐意当孙子的箭靶的。
  我是在三十五岁才有了孩子的,可谓老来得子。孩子下生的当天夜里,父亲骑着一辆破车摇摇晃晃赶到我家里。那是他第一次进城。他一进屋就抱起还没睁眼的孙子嚎啕大哭。那天夜里爷孙俩的哭声把全住宅区的居民都闹起来了。父亲边哭边数落,花儿呀,你晓得不晓得啊,你有了呀,你有了孙子啦,你就放下你那颗心吧。花儿是我母亲的乳名。在我婚后不久母亲就病倒了。她得的是一种活不了多少时日的顽症。病中的母亲整天瞅着她儿媳空瘪的肚子发呆。我猜想,不见到小孙子母亲是不甘心撒手西去的。这使我每天晚上对着妻子的肚皮祈求,孩子啊你快快来到吧。母亲终于未能如愿以偿。弥留之际,她抚摸着丈夫和儿媳的手,说了几句平静如水的话。我永远记得母亲那种不疾不徐的语调。几十年来她用这种语调部署她的慰藉,把恼人的生活缝缀得井井有条。她先对她儿媳说,孩子啊,看来你用不着再着急了,慢慢生吧,不管生出个啥,到时让你爸告我一声就行了。然后她对老伴说,二娃呀,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你别再记挂着那事儿了,快有孙子的人了,怎么就放不下呢,你快放下吧,要不咋让我走?父亲和母亲是在淮海战场上相识的,屈指算来已近五十年矣。五十年的姻缘随着母亲吐出的最后一口气,灰飞烟灭。
  孩子还未满月,父亲就回到乡下小镇了。在此之前他三番五次表示呆在城里不习惯,老鸟恋巢,归心似箭。我劝说他好歹要等到孩子满了月再走。父亲神情落寞地看着我,默然无言。我最不忍看的,就是父亲这种落寞的神情。它通过呆滞的眼神、抽搐的嘴角、低垂的脑袋、卑微的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和深刻的沉默,向你传递出伤痛、怯懦、自卑、痛悔、颓败等等太复杂的含义。怎么说呢,父亲落寞的神情,就像一个穿过一本书的每一页,却始终不能在任何一个句子结尾停下来的问号。我记得,父亲这种落寞的样子,在三个场合表现得尤为明显。父亲没有职业,用今天的话来说,是社会闲杂人员,靠送货、修车和打猎养家口。
  在长沙镇边缘的公路两侧,坐落着一些老房子。潮湿暗淡的墙壁上蛰伏着许多半透明的蜥蜴,你在月色斑驳的夜里,有时会听到它们在用碎纸般的声音窃窃私语。这些老房子其中有一座就是我的老家。它紧挨公路,公共汽车经过时,你觉得车轮仿佛就从你枕头上碾过。我父亲叫陆伯堂,这一点长沙镇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从长沙镇往东不远就是黄海边,那些年盛产文蛤,金灿灿的文蛤堆满了街心的八鲜行。八鲜行司秤的叫吴松,他有一副唱京戏的好嗓子。每天天麻麻亮,他就声若洪钟地喊起来,陆——伯——堂,陆——伯——堂——。声音撞到印染厂的水塔和窑厂的高烟囱上,再弹射回来,陆——伯——堂——陆——伯——堂——,全镇子都跟着抖起来。我敢打赌,镇上所有襁褓中的婴幼儿,最耳熟能详的就是这三个汉字了,所以他们最早会说的话不是“爸爸”“妈妈”,而是“陆伯堂”就毫不奇怪了。于是陆伯堂和另一些蹬二等车的壮汉就在八鲜行会合了。他们将文蛤打包绑在车轱辘两边,再在上面码一个,颤颤巍巍地沿着高低不平的街道推到公路上,往前小跑一段路,左脚踩在脚踏上,右腿从前杠上很快一跨,坐上车座。这时装载过重的自行车一激灵,愣地停下了,同时龙头左右乱拐,眼看要倾覆。车上的人不慌不忙,两脚一使劲,车就缓缓而行了。由于码在上面的文蛤包太大太鼓,骑车人的身体被严严实实挡住了,你只能看到后脑勺搁在麻袋面上。
  他们将文蛤送往一百里开外的海安李堡,也就是说,他们的后脑勺要在麻袋面上搁整整一天。往李堡送一趟货,一般能挣七八块,在一个工只值六七毛的年代里,算是高工资了。我记得父亲回来都是在夜里。我半夜梦回,由远而近地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知道是父亲回家了。他把汗漉漉皱得像咸菜的钞票往母亲枕头边上一扔,扒上一大碗茶泡饭,就蜷缩在母亲脚头,因为劳累而“哎哟,哎哟”地呻吟开了。
  后来吴松只能隔三岔五地喊喊“陆伯堂”了,因为渔民的滥捕乱采,文蛤日见稀少,而要求往李堡送货的人日渐增多,其中大都是吴松的亲戚,这样就很难轮到陆伯堂了。尽管如此,陆伯堂还是天不亮就爬起来,站在后门口支棱着耳朵听动静。他听见吴松高声大嗓地喊“陈希芳”喊“王含章”喊“毛广富”喊“赵树根”喊“吴二宝”喊“李鹤营”,就是不喊“陆伯堂”。他等得火烧火燎。他骑着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带着麻袋、尼龙网络,来到八鲜行。他看到耳朵上夹满了飞马牌香烟的吴松忙着过磅,看到送货者们忙着打包、装车,就站在一旁,垂首而立。吴松看到他,有点不过意,同他搭讪着,他就唯唯诺诺,一下子显出落寞的样子来了。有时发生一些特殊情况,比如陈希芳或毛广富因为家里有事或车胎车链突然爆了、断了,走不了,此时理应由作为“替补队员”的陆伯堂顶缺,当然吴松也是这个意思。但不幸的是,同时又来了几个“替补队员”,都是与吴松沾亲搭故的。吴松不好明说,频频向陆伯堂使眼色。陆伯堂完全知道吴松的用意,但他仍旧痴愣愣地站着,失魂落魄地盯着地上的文蛤。我猜想他在念咒语什么的,好让文蛤再多出一堆来。现在车队收拾停当出发了,陆伯堂扫巴扫巴遗落在地的文蛤,再把八鲜行的院子冲洗干净,就推起车很落寞地回去了。吴松冲着他落寞的背影骂了句“三扁担砸不出个屁来”。
  由于房子紧靠公路,陆伯堂就搭了个敞棚,没货送的时候就给过往行人修车。那时根本看不到摩托,人们普遍用自行车作为代步工具。陆伯堂年幼时过继给南京的伯父,在自行车铺里当过学徒,现在朝花夕拾,重新捣鼓,就显得驾轻就熟。我小时候最爱看父亲修车。我看到他把自行车四脚朝天放倒在地,转动两个车轱辘,链条传送,发出类似吮吸的声音,就联想到露天电影场上的放映机。我闭上眼,看到好多电影画面出现在我眼皮上(背景音乐是东河边打着漩儿的流水声)。我看到书呆子郭新明吆喝着“一二一”,在或明或暗的夜里沿着环绕长沙镇的砂子公路无休无止地跑步,似乎在寻找一个出口。我看到刘家院子里孙张氏抖动着小脚翻晒花花绿绿的寿衣,她内心深处什么东西叹息着落了下来。我看到一群刚离开老牛贸易市场的裤管肥硕的农民,走进街中心的饮食店,把脑袋伸进盛满黄酒的大海碗,长久地啜饮而且沉醉,他们耳边隐约响起老牛凄惨的哞哞声,他们的心就像玻璃一样破碎了。我看到开老虎灶的孙士根倚着门框翘盼顾客,他的鼻子长得有点过分,你站在街头看过去,会发现他的长鼻头从一长溜墙壁伸出来,像一只错过了季节的长辣椒,让你随时采摘……
  当公路上的自行车日渐多起来时,左邻右舍也仿效陆伯堂开起车铺来。他们更懂经营之道。他们在敞棚里准备了好多竹椅,在修车时就请车主吸烟喝水,或者让家里胸脯鼓囊的女人陪客人聊天。女人们在坐着聊天时都要干些针线活,如果没有针线活就剥剥豆瓣,她们由于太忙,早上起来顾不上戴奶罩,或由于奶子太大买不到合适的奶罩,所以就没有遮拦地穿着衬衣,奶头就像两颗黑枣顶在胸口上。客人开始也和她们一样,坐在特地从福建买回来的泛着翠绿的竹椅上,但很快他们就站起来了,这样他们可以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女人的领口看微微颤动的奶子。自行车修好了他们也不愿离去。
  很多不修车的人路过时也会停下来呆会儿,因此那些敞棚里每天都是人满为患。现在很多老主顾推着坏车打陆伯堂车铺前经过,朝他颔首一笑,就走过去了。陆伯堂欲言又止,抄着手跟出来,神情很是落寞地看着他们进了有女人的敞棚。
  现在来说说打猎的事儿。陆伯堂曾在陶勇部队当过兵,是摆弄枪杆子的好手,就是说他的枪法很准,弹不虚发,说打鼻子不打眼。据说有一次陶勇和他比试射击飞碗,他砰砰两枪将两只小花碗打得粉碎,而陶勇只击中了一只。在萧索的冬天,你会经常看到陆伯堂一身猎人装束,远看就像常宝她爹,朝海边的芦草荡走去。颀长铮亮的鸟枪和装满火药的牛角交叉背在肩上,腰间束一根从部队带回来的牛皮皮带。海边的芦草荡离长沙镇比较远,他每次都骑车去。既然是去打猎,当然有猎狗跟着。在我们这儿的草荡里最常出没的就是野兔,它们只要一出现,很难逃过陆伯堂的枪口,但由于鸟枪射程不够远,钢珠的杀伤力又太有限,所以野兔被击中时一般是打个趔趄——那情形就像一个哲人猛然想到一个平时不太容易想到的高深哲理那样愣了愣——然后落荒而逃。然而毕竟是受了伤,所以逃奔时一瘸一拐,明显慢了许多,这时就需要猎狗上去将它叼回来,因此野兔最后实际上是被猎狗咬死的。陆伯堂喜欢体格健壮、剽悍凶猛的猎狗,这样的猎狗才不会像跟屁虫似的跟在主人后头呢。在出猎时,它们起先做出一副驯服的样子,在主人的车后亦步亦趋,但很快就会像一支利箭,嗖地掠过车龙头,射向前方,尖兵一般搜索前进。陆伯堂经常更换猎狗,这是猎人的大忌,但他无法不更换。这一点你很快就会明白。现在你看到的是一条全身油黑名叫黑豹的猎狗,高大如牛犊,它敏捷,忠诚,弹跳特别好,经常跳起来抓飞虫吃。现在它已经像一支利箭射出去有一里多地,经过仔细搜索没发现沿途有异样情况,所以它又摇着尾巴返回,绕主人的车转一圈,又跑到前头引路。此时猎人和狗抵达了目的地,猎人把枪架在土墩上,像听到口令似的卧倒在地。卧倒的动作干净利落,非常职业化。猎人在卧倒的瞬间重温了他漫长的军人生涯。野兔很快就出现了。这是一只失恋的野兔,步履显得忧伤和疲惫。猎人紧贴着扳机的手指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扣了一下。砰!在沉寂空旷的海边,枪声震耳欲聋,简直可以说是轰鸣。野兔好像被拌了一下,前腿跪下去。这个时机当然是留给猎狗出击的。这个时候我们是多么希望黑豹像刚才那样,箭一般的射过去,将致伤的猎物叼回来邀功。事实上黑豹可能也正想这么做,因为它一进入草荡就把耳朵如雷达般的竖起来,将双眉如京戏里的黑脸包公般的拧起来。然而紧接着发生的情景让我们太失望了,因为黑豹又命中注定似的重蹈了它前任的旧辙。它听到枪响的一刹那,竖得笔直的耳朵突然耷拉下来了,然后掉转头,撒开四蹄,逃窜而去。陆伯堂那种落寞的神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呈现出来的。他拄着枪佝偻着腰背跪在草地上,身体有点瑟瑟抖颤,向一边倾斜,弱不禁风的样子。他眼睁睁地看着野兔踉踉跄跄走掉了。
  既然提起了话头我还想继续往下说。现在细想起来父亲还把他的落寞神情献给了两个特殊的场景。
  场景之一。在长沙镇东头驻扎着一个空军雷达站,我们小时候一律称之为东海部队。几乎每个月部队都要在篮球场放一次露天电影。每逢此时,附近村镇的百姓会肩扛手挽各种板凳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银幕正面的地方坐满了,就黑压压的挤到背面去。银幕背面当然也一样看,但你要注意识别方向,比如鬼子被八路军打死后应该是朝后倒下的,但背面却相反,往前扑倒。背面的观众有时走神,忘了这个区别,第二天与正面的观众谈论电影时不免发生口角,双方争得死去活来。百姓们很早就来了,把整个篮球场围得水泄不通,但中间的一方空地无人敢僭越,那是留给亲人解放军的。放映前十分钟,解放军叔叔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人们自动闪开的一条道进入那方空地。为了严防阶级敌人在放电影时搞破坏,解放军都是全副武装,在看电影时就把枪抱在怀里。解放军叔叔最喜欢孩子,有时看着看着,他们就把身后踮着脚尖看电影的孩子揽过来,让他们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现在孩子不仅能清楚地看电影,而且还能抚摸可能是装着子弹的真枪,此时孩子真是幸福死了。我多想也这么幸福一回啊。有一次父亲带我去东海部队看朝鲜电影《南江村的妇女》。我们去晚了,只好站在最后。但还有很多去得更晚的人,于是我们就被推来搡去。后来落下脚来一看,我高兴得跳起来,因为我们紧挨着解放军叔叔了,在电影场散发着的浓重的汗臭味里,我一下闻到解放军叔叔芳香的解放鞋味。它让我兴奋得晕眩。电影开始了,美国佬的飞机对南江村狂轰滥炸,硝烟浓厚得一缕缕从银幕上飘下来。我身边的孩子故意大声嚷着,解放军叔叔,我看不见,解放军叔叔我看不见哩。于是解放军叔叔就一把将孩子揽过去了。那些孩子神气活现坐在解放军膝盖上,做各种各样的鬼脸。我也像别的孩子那样大声嚷着,但没一个解放军理我。这时我自然就想让父亲帮帮我。我父亲当过兵,这使我从懂事起就非常自豪。不过我当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当兵的都是一家子,父亲是应该同东海部队的解放军熟识的,而且我想,父亲在部队里当过连长,这事儿就更好办了。我拽着父亲的袖口说,爸爸,你跟叔叔说说,叫他们也把我抱过去。由于轰炸声太响,父亲没听见,就弯下腰好让我的嘴凑到他耳朵根子上。我又重复了一遍。父亲愣住了。他肯定听明白了,但我担心他还没听清,又直着嗓子喊了一通。我说,爸爸,求求你了,你就跟解放军叔叔说一声吧。这时因为要换片子,电影场一下亮堂起来。我看到父亲一副落寞的样子,俯视我的眼神非常悒郁,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现在我想,如果父亲把那句话说出来,该是什么话呢?父亲把我扛到他肩膀上,这是他对我亲热的表达方式。我用衣袖擦着眼泪。越擦越多。
  场景之二。有一天下午,一辆贼亮的黑乌龟壳开进了长沙镇。在此之前谁也没有觉察,就像从天而降似的。当时吴松正低着头在八鲜行门口调试磅秤,一抬眼,黑乌龟壳嗤的一声就来到跟前。吴松吓了一大跳。那天下午镇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那时候人们把小轿车叫做乌龟壳。那时候乌龟壳是凤毛麟角,稀少得让人误以为神话传说里才会有。而且只有中央首长才能坐上。从黑乌龟壳里下来一个大胖子。由于肚子太大,他实际上是从小车门里挤出来的。在镇上人看来,他肯定是当官的,而且是个不小的官。他径直朝吴松走过来。吴松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大胖子朝吴松喊了声“老乡”,口音是当地的,但掺杂了一点不伦不类的普通话,给镇上人的印象是南腔北调。老乡,向你打听一个人。吴松学着样板戏里的人物毕恭毕敬地问,首长,你想打听哪个?围观的人哄堂大笑。大胖子说,此地可有个叫陆伯堂的。吴松眉飞色舞地一连声说了十几个“有”,然后主动要求带路。他领着大胖子的黑乌龟壳,来到我家。镇上的人都乱哄哄地跟在黑乌龟壳后面,所以大胖子一进我家,人们就把我家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大胖子还没进屋就大声喊起来,陆连长,陆连长。镇上不少人知道我父亲当过兵,但不知道他当过连长,都惊得面面相觑。当时我父亲正蹲在一辆四脚朝天的自行车前两手油污地接车链,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颇感意外,怔怔地看着来者。大胖子说,连长啊,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毛啊。我父亲兴奋得叫了声“哎呀”,随即慌乱一团。他太慌乱了。他本来想说“哎呀,是小毛啊,别人不认识你我还不认识?你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识,我当连长时你还是个新兵,天天夜里哭鼻子,害得我老记挂着给你擦鼻涕”,但他看看小毛已今非昔比,再喊他“小毛”显然不恰当,可他又不知道小毛到底是个什么官,所以他只好像哑巴老是在“哎呀”。他伸出手去接小毛伸过来的手,但发现手上尽是黏糊糊的车油,赶紧往回缩。但人家小毛才不管你油污不油污,一把就抓住了老首长的手。我父亲见小毛的手上也沾了油污,慌忙捞起布围腰去擦,谁知越擦越多。我父亲急得大汗淋漓,拿脸盆去舀水,一下又找不着水瓢。人们看到我父亲像没头的苍蝇团团转。小毛说,老首长,别忙乎了,我现在调到你们专区当行署专员了,此次来一是看望您,二是征求您的意见,要是您愿意就跟我回去,机关里正缺人手。又对一屋子看热闹的人说,老乡们哪,陆伯堂是我的老首长,如果当年他不离开部队,现在肯定是省级干部了,他是对中国革命有功的人,你们要好好尊敬他,关怀他,我拜托大家了,说罢一揖到地。这时屋子里掌声雷动,夹在人群里的书呆子郭新明带头呼起了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我父亲当然不可能跟小毛回去。小毛再三相劝,他执意不从。看看时间不早,行署专员又有公务在身,黑乌龟壳在黄昏时分动身了。它一上路就消失在漫漫黄尘里了,老乡们也渐渐散去,只有我父亲久倚门框凝望远方。他黯然神伤,手不停地在围腰上搓动,那种落寞的样子让人心碎。
  父亲来我这儿一直睡不好,据他解释与听不到郭新明的跑步声和“一二一”的吆喝有关,心里空落落不踏实。长久以来,书呆子郭新明的脚步声和吆喝成了长沙镇居民的心理安慰。他的脚步轻柔明澈,吆喝错落有致,韵味十足,在无眠的夜里,你只要和着他“一二一”的节奏,轻叩床帮,很快就滑入梦境。父亲睡不着便喜欢下楼走走。在我们的住宅区,有许多彻夜不眠者,他们席地坐在路灯下的甬道上饮酒或者对弈。父亲有时就以参与者的身份置身其间。我虽然未见过父亲饮酒或者下棋的姿态,但我想象父亲的神情肯定是落寞的。落寞地呷着酒,落寞地举棋不定。有一天,父亲一夜未归,我们找遍住宅区的所有角落,不见他的踪影。这时晨曦微露,正是迷路的情侣回家的时候。在甬道上坐了一宿的人挟着酒瓶或棋盘,神思恍惚地寻找归途。他们都说夜里没看到陆伯堂。我妻子急得要报警。我沉思片刻说,父亲已经回家了。我随即赶往长沙镇。果然如我所料。邻居们说,父亲是骑着一头牛贸市场丢失多年的水牛回来的。我猜想,父亲可能在半路上邂逅那头因为倦游而还乡的水牛,于是就骑着它回来了。父亲正在堂屋的凉榻上酣然大睡,弥补进城后流失的睡眠。
  后来我又多次央父亲进城颐养天年,但父亲借口生活不习惯屡屡推却。他是丢不下我母亲。虽然母亲已经仙逝,但父亲觉得她犹在人间,朝夕相随。父亲和母亲一生情深意笃,心心相印。母亲一心想好好侍奉父亲,谁曾想自己却先他而去。我说过,他俩是在淮海战场相识的。当时母亲还是二八少女,她作为支前民工给前线送弹药,半道上遇到一批撤下来的伤员,于是母亲就留下来照料伤员。她照料的正是我父亲。父亲的伤势并不重,养息几日后就重返前线。临行前他将一枚祖传的玉镯送给我母亲,我想他们的婚誓就是这时候立下的。
  既然父亲不愿离开小镇,我们应该常回家看看。事实上我们并没有这样做,杂务缠身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对童年之地的恐惧。人世上再没有比童年之地更圣洁和纯净的了,当一个人像远航的船驶出这个王国后,它就以诘问的方式静等你回来。这些诘问我们无法回答,因为我们早就变成了用纸裁成的偶人,生活在用纸裁成的生活里。真正的你已经消失,虽然只隔着一层纸,但你永难回返。无奈的是,谁也不能戳破这层纸。
  有一天我路遇一个来自长沙镇的箍桶匠,他告诉我“你父最近有点松劲”。松劲是长沙镇的方言,意谓乏力,倦怠,体软。他责怪我“咋不回家瞟瞟”。星期六下午我带着儿子远远,蹬上了去长沙镇的中巴。每次出行,远远都要捎上一大堆玩具,但因为他最近只对弓箭感兴趣,所以他就让塑料弓箭伴行。我打算让远远在爷爷那儿多呆些时日,让爷爷做他几天箭靶。
  城里离长沙镇并不远,又是柏油马路,很快就到了。公路两侧的老房子几乎荡然无存,只有我家的还惴惴地蹲在那儿,惶然四顾。透过车窗我看到我家门口丁槐树上绑着的车轮钢圈还在,它几乎是所有车铺的标记。不过由于经年风吹日蚀,它瘦成了一个干枯的圆铁条。现在我领着远远走近家门。用来修车的敞棚还在,然而已然衰败,似乎随时都会倾圮。我在敞棚里呆了会儿。我清楚地记得多年前父亲搭建它的情景。那时父亲正值壮年,胳膊上全是硬邦邦的疙瘩肉。父亲请来几个帮工,为了消除劳动疲劳,父亲说了好多荤故事,几个帮工咯咯咯咯笑了一天。那时父亲是快活的,也比较有情趣。但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正是这件事改变了父亲的性格,或者说可能正是这件事使父亲开始变得落寞起来的。那天来了一个修车的,满脸碎麻子,人称麻爹,我经常看到他在长沙镇的酒肆里喝得烂醉如泥。很多人说他是靠老婆养活的。他的老婆叫小翠,既漂亮又风骚,招惹了不少汉子。天一黑麻爹就出去转悠,那些汉子乘机登门。麻爹很快回来把着门。到夜半更深,憔悴不堪的汉子出来时,正好被麻爹堵个正着。麻爹要拖他们到派出所去,那些人当然不敢去,因为有不少是镇上的干部或头面人物,于是就拿出钱来私了。第二天麻爹就揣上钱到酒肆里去了。我父亲当然看不起麻爹,很少与他言语。车修好了,麻爹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我父亲提醒他还没给钱。麻爹说,你帮镇上人修车都不要钱,咋就问我要。我父亲说,别人可以,你不行。麻爹问为何。我父亲说,因为你不是人。麻爹不服气,老子今天偏不给,看你把我吃了,抬腿就跑。我父亲跳将过去拦住他,骂了声“他妈的”,父亲一动怒就要用上这句从部队学会的口头禅。我父亲骂着,他妈的,修车不给钱,天底下哪有这种理。麻爹支起车,捋起衣袖想动手。我父亲双目圆睁,抄起一把铁榔头,他妈的,你今天不给钱就能出我家门算你本事。此时麻爹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我怕你这个胆小鬼,你的底细哪个不懂,要不要我再给你抖落抖落?父亲一听这话,举着榔头的胳膊就软了,榔头当地一声掉在地上,看着麻爹推起车扬长而去。
  我和远远走进院子。父亲坐在一张爬爬凳上,由于天热,穿了一件布裤衩。父亲总是穿着空心裤衩,由于裤衩太肥大,有时就露出一截下身。我想起小时候当父亲穿着大裤衩坐在爬爬凳上劈木柴我趴在地上窥视他下身的情景,不禁心头一热。父亲倚着扁豆架打盹,我们一进来他就睁开眼说,知道你们回来了,我刚才梦着哩。父亲无精打采,一脸倦容,想从爬爬凳上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我蹲下来注视着他。我发现父亲的眼角泪迹斑斑。他说我还梦到你妈了,我老是梦到她,你妈叫我去跟她做伴儿,她在那儿太冷清了,孩子啊,我可真想去。
  那天夜里月光如水,我在欲睡未睡之时,听到了母亲蹑手蹑脚走近窗棂的声音,我想,母亲会跟我说什么呢?黎明时分母亲出现在我梦中。她撩开蚊帐,坐在我床前,轻轻叹息。她说儿啊你终于回来了,你爸年老体弱你要多回家看看,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他还惦着那件事,这么多年了,磨人啊,他咋就丢不下呢,非要等到闭上眼睛?儿啊,你要好好劝劝他,让他想开点,保重身子要紧。我知道我是在做梦,但我佯装不知,我想要母亲多待会儿,但是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母亲倏然不见。下面让我来告诉你我母亲说的“那件事”,你完全有权力知道。
  1949年4月20日晚上,父亲率领他的连队参加了渡江战役。他们乘木帆船从江阴进发,途中不幸与敌舰遭遇,受到重创,部队伤亡过半。我父亲心急如焚。他历经上百次战斗,骁勇善战,闻名全军,但在长江水面上却施展不了手脚,作为军人这是最痛心又无奈的。父亲的胳膊被弹片擦掉一块,顾不得血流如注,和战士们疯狂摇橹。这时候他真希望船能飞起来,他深知船跑得越快胜利越能保证,犹疑和等待意味着死亡。在滩头他的部队遭到敌人的猛烈狙击,敌人的暗堡密密麻麻,每个暗堡少说有三挺机关枪,形成火力交叉网,枪声似豆弹如雨,江水又一次被战士们的鲜血染红。我父亲懵住了。这时候除了强攻别无退路,因为呆在原地不动,就成了敌人的枪靶。但我父亲却愣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人说军人打仗越打胆越小,我父亲会不会是这样呢?他懵在那儿不可能什么也没想,也许想的是要保存实力,如果是这样,他应该下达撤退的命令。但他什么命令也没下,犹疑不决,结果导致他的部队全军覆没,他本人也神秘地消失了。这场战斗是父亲的滑铁卢,让他终生蒙羞。时隔几年,父亲又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而母亲早就以为他阵亡了。父亲和母亲喜结良缘,在长沙镇定居下来了。多少年来母亲期待着他告诉她失踪的经历,但父亲对此讳莫如深,不着一词。
  在结束这篇故事之前,我想告诉你那个星期日我们是如何度过的。
  由于孙子的到来,父亲的精神陡然好了。天一放亮他就起来了,叫醒孙子,然后用肩膀扛着他到镇上去了。长沙镇是三个乡的交汇点,每天早上,三乡的人民从四面八方跑来赶集,鸡羊猪牛吵成一团,好不热闹。父亲扛着孙子挤在人流里,嗬嗬嗬笑得合不拢嘴。但孙子却哭得不亦乐乎,因为人们都争着去捏他裸露着的屁股蛋子。父亲很是恼火。很凶地骂,你哭个鸟,男子汉不许哭,再哭就割掉你的小鸡巴。于是孙子要求放他下来,这样就没有人捏他屁股了。
  父亲带回来很多菜。吃了早饭我就开始忙活午餐,让父亲跟远远好好亲热亲热。父亲起先给远远讲打仗的故事,远远不满足,要来点实惠的——让爷爷做老牛,他骑着玩儿。对儿子的无理要求,我大骂一通,但父亲却乐意为之。他四肢着地,让远远骑在他背上,做着老牛的样子,在院子里爬来爬去。父亲终于累了,但远远却不敢从他背上下来。他的脚几乎能踮着地,很容易下来,然而生性胆小的孩子就是不敢下来。他哭着求助于我。我想抱他下来,但被父亲喝住了。父亲怒气冲天,他妈的,没想到陆家出了这么个胆小鬼,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下来。说完就把孩子掀下来了。这事儿发生在午饭前一小时。在这一小时里,远远哭着“再不跟爷爷玩了”,父亲则气得进屋躺在床上。
  吃午饭时,父亲沉默寡言,但喝了不少酒,莫名其妙地对我说,孩子啊,你爸快到头了。我让他去躺会儿,这时远远拿出了他的塑料弓箭,要和爷爷玩。上午的那场不愉快他早就忘了。父亲摆弄着塑料弓箭,不禁哈哈大笑,一连声说道这也算弓箭,这也算弓箭?然后他找出锋利的柴刀,开始用核桃树枝、丁槐树的小枝杈和牛皮筋给孙子做真正的弓箭。父亲真的老了,两手抖抖颤颤用不上劲,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做成。这时已是下午四点,父亲累了,进屋去歇息。将近黄昏,远远把爷爷拖起来。爷孙俩开始在院子里玩打仗游戏。远远弓箭在握,代表正方。父亲拿着烧火棍,一脸落寞,当然是反方了。远远瞄准爷爷拉开弓,但是不敢放。父亲指着自己的胸脯,大声喊,快放快放,快放呀,你遇上了敌人就得勇敢。远远还在犹豫,甚至打算放弃。这时爷爷的口气突然软了,他乞求起孙子来,好孩子,你瞄准这儿一放就行了,好孩子,你就放吧。远远受到鼓舞,就照爷爷的话做了。我看到父亲胸部中箭,随即倒在布满绿苔的罗纹砖上。远远喊着“爷爷”,跑过去拉爷爷起来,但爷爷起不来了。
  父亲已经西去。写于2000年6月28日至7月7日江苏如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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